【Nowhere 怦然出走】笑捻菩提
Namaste，
抵達藍毗尼的時候，陽光正好，明豔但不毒辣。一下車，我們隨及迎來長長一段飛沙黃土。路是禿的，觸目荒蕪，努力前進但夾道的景象彷彿從來沒有改變，步履蹣跚，剎那間，曠野迷霧，路面閃成金色的鏡子，我恍然拖著自己的影子行走，沒有來時，亦無去處。
幸好，路的盡頭是佛誕之處。藍毗尼園，任何人到訪，皆需要赤足，方能一窺容顏。後來我所途經的諸多朝聖景點也常有如此規定，他們因而保有了一份特殊的恬適與乾淨，每當我跟隨著人群魚貫入園，所有身影紛紛停駐於門前，彎身脫下了鞋，似乎也同時褪下了塵世的牽絆與掛念，寄放了外在的依憑與武裝，然後重新以宛若嬰兒的柔軟的腳心連接天地。
我初次光裸著腳踏上尼泊爾的土地，她就給了我深深的吻，一股飽滿的支撐讓人全身暖烘烘。覺察自己的所在，隱隱遍布了來自世界各地旅人溫潤而篤定的足印，生命融匯於此，無疑是時空交疊的祝福。
他們是如何的人，為了什麼而來，又獲得什麼離開，而成為怎樣的人？ 叩問者萬境繽紛，唯一的答案卻留待萬籟俱寂。
園區內綠草紅磚躺臥了大片僧院的遺跡，一棟純白色方型建築映入眼簾，頂上繪著佛眼尖塔，那是摩耶夫人廟，裡頭收藏了拓有佛陀足跡的石板，供人禮敬懷想聖者降世的瞬間。旁邊有巨大的方形水潭，名為生命之泉，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描述它「澄清皎鏡，雜花瀰漫」，據傳有緣人可能在粼粼波光中照見自己的前世。涼風習習，彩幡飄飄，我靜靜穿透眼前的深幽，只見歲月傾注，心念流轉，但願終有一日，所有煩惱皆止息，如水安然。
彼時，佛陀生母依習俗返娘家產子，奔波途中入園暫歇，當時有一棵巨大無憂樹，花葉繁茂，軟蔓低垂，「夫人入池洗浴，出池北岸二十步，舉手攀樹枝，東向生太子」佛陀誕生，生母卻七日後病逝。而此刻，我正端坐於這棵橫跨百年歷史的樹下，享受它遮天蔽日的茂密，輕撫它盤根錯結的記憶。
樹底下有許多修行者在此翻閱經文，朗聲唱誦。朝聖的旅人來到此處，習慣繞樹幾圈，祈福默禱，順便低頭撿幾片飄落的菩提葉做為寶貴的紀念。然而，尋覓的遊客實在太多，我繞了又繞，瞧了又瞧，地面乾乾淨淨，好不容易發現幾片落葉，可惜若非遭蟲蛀空，就是乾枯破碎，難找到一片完好如初。
我隨著旅團繞樹片刻，直到最後一圈，結束後便該準備離開，前往下榻之處。沒拾得葉片的人想必甚多，雖是件小事，應當隨緣，但我心中仍不免暗暗遺憾，難掩失落。最後一圈，我腳步虛浮，顧盼四望，突然，乍見樹下某位僧人從經卷中抬起臉龐，朝著我疏朗一笑。我愣了愣，停了下來。
他對我招招手，動作泰然，好像一切再自然不過。我則腦袋空白，手足無措，只能傻傻靠近，同時滿懷疑惑。
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想到──這位素未謀面的僧者接下來做的事是這樣的：他輕緩地翻動自己的經卷，從書頁之間捻起一片菩提葉，遞出它，然後直視我，沉默，微笑。
它完美、平整，葉脈細緻。我小小的祈請竟被聽見了，我幽微的願望竟成真了。世界悄悄退開一步，紛擾息卻，我懾於面前一切，甚至無法立刻了解發生什麼事，以至於沒有立刻去接。而那伸出的手捻著薄如蟬翼的菩提葉，紋風不動，伸出手的人，眼眸帶笑，深邃慈悲。我的靈魂震顫不已。
人潮洶湧，來去無窮，是否曾經結了什麼緣，讓我竟迢迢追尋，穿越生的迷惘、穿越活的苦痛、穿越死的恐怖，在最對的時候來到這棵樹前？又是什麼，讓彼此相遇，只為贈予一葉菩提？
寂靜中，我只能報以誠摯的合十感激。願此菩提之緣，生生再續。
猛然回神，樹下依然裊裊梵唱，僧者回到他修行的經文，我則回到我的旅程。
領回了自己沾滿沙土的鞋子，腳板仍殘留藍毗尼的暖與寧靜。離去之際，落日與彩霞魔幻絢麗，我定睛一看，似在火球直墜千百輪迴中，顯露一尊眉眼清晰的臉龐炯炯凝望：「你是我宿世種下的花，即將在塵埃裡盛大綻放，開在我今生必經的路上。」
註一：「夫人入池洗浴，出池北岸二十步，舉手攀樹枝，東向生太子」出自法顯《佛國傳》
註二：文末節錄扎西拉姆．多多的詩〈王與曼陀羅〉，出自《當你途經我的盛放》一書。
【作者簡介：許深深】
讀中文系的人，留有習武的傷。生命靈數 3。心容易被敲開（也容易被敲壞），總因為悲喜怦然常常流淚。怕失去。修行尚淺，記憶很深。
熱衷創作，喜歡文字、圖畫以及親手做點什麼。擅長愛人勝於被愛，接受神祕，相信生命本身就是豐盛，唯願享受當下如花綻放，而瞭然無常如花開落。不為了養活怎麼樣的明天，只要啦啦啦地過日子。
【專欄簡介：Nowhere 怦然出走】
2012 年是我的小末日。悉心鋪好的人生地圖突然再也邁不出一步，路就到了盡頭。我撲通掉進未知的大海，溺水般呼出最後一口空氣，從靈魂深處逼出細碎的哭嚎：我想出去走走。而大陸另一端，莫名清晰召喚。
於是我成了朝聖的人，踏上覺醒之旅，途經古老的城，尼泊爾的雪山與印度的恆河，傾聽前塵的故事，寫下自己的字。
出走。走出去後再回頭，無疑是個美好的彎。
當初我還不知曉，現在都瞭然明白。
「旅行並被旅行改變，是謂朝聖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