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妻/人欺解剖室|內褲情歌
被求婚的那天下午,跪在地上的男人將戒指高舉過頭,黑黑的腦袋讀不清楚情緒。我的心瞬間縮成毀損的 word 檔,明明有滿滿的字,列印出來卻都是白色的。
一生(大概)只有一次的重要時刻裡,整個房間的相機眼睛對準我,要捕獲關於愛情最終的答案。可是,如果這是一張已經成像,關於 to marry or not to marry 的攝影作品,讓觀者心癢難耐的刺點(巴特說,刺點是從景象中彷彿箭一般飛來,射中觀者的小細節),應該是女主角一路向北,不合時宜的僵硬人中。然而,對女主角而言(也就是同時作為觀看者/被觀看者的我),像箭一般飛來,微小卻刺痛的,是卡在屁股縫的內褲。
「吼喔,好想摳出來喔。」是的,這就是全世界都在等一個答案的當下,緊揪住我的唯一念頭。
我相信,對大多數的女孩而言,生命裡舒伯特也無言以對的時候,如芒在背,如鲠在喉,都不如一條卡在股溝裡的內褲那般難耐。
少女時代的夜晚,山氣入窗,最喜歡趴在床上讀張曉風〈紅毯的那一端〉,邊讀邊哼彭佳慧的〈走在紅毯那一天〉,相信長長等待的終點,我的心果真會是一張飽滿的新帆,被風虎虎吹著,鼓脹著,那該多美。後來才知道,自己這般癡醉,不過是羨慕她們能夠用全部的心意去確定一件事情罷了,個性拖沓如我,長大了才明白「確定」是難能可貴的。然而,沙特老早就警告過我們,絕對的自由與選擇使人苦痛,你如何得知一個決定的背面是什麼樣的風景呢?特別是必須在眾目睽睽下做出蘇菲的抉擇,還得先把自己整尊好好端著(小說《蘇菲的抉擇》作者威廉.斯蒂隆談的當然不是求婚,而是更沈重的存在問題,但同樣都是無法抉擇的抉擇啊)。
其實,劇本在開拍之前已經寫好,點頭、流淚、相擁、轉圈圈才能讓觀眾滿意。偏偏那無可忽視的異物感,讓我無論如何只想衝進暗處,鬆開褲頭,然後呼出長長的一個「啊」字。這麼說好像有些殘忍,但是,立在玫瑰花瓣圈圍成的心形裡,那麼美好的時刻,我的的確確有幾分像是站在審判台前,處於一種存在主義式的「卡屁境遇」中。
說到底,人生每個「卡屁境遇」,都來自一條不合身的內褲。
跨過二十五歲之後,新陳代謝留職停薪,腰肉徒長,一路從臀翼層遞而上,漸漸地失去界限,小團圓了起來。消費行為中最令人著迷的質素,是讓你買回一個幻覺。經常買一條過小的內褲,或者一望便知腿肉灌不進去的 Skinny 牛仔褲,就像沙漠中的旅人,願意用他全部的財產買眼前的海市蜃樓,即使那是自己永遠也到不了的地方。
友人 L 曾經為了買一條 S 號的內褲,在賣場和男朋友僵持不下。「我記得以前穿 S 號就可以啦,就算變胖了,瘦回來就能穿了不是嗎?」偏偏男朋友堅持她應該認份做個 L 號的屁股。友人沮喪非常,就在那一刻,她突然覺得,這個男人真的一點也不適合她。
望著自己半個衣櫃尺寸太小的內褲,遂想及幻肢的概念。失去四肢或身體器官的患者,剛開始的時候仍能感覺到它們附著在軀幹上,感知溫度,甚至發癢、疼痛,稱為幻肢痛。何俊穆寫的詩集取作《幻肢》,他說:「幻肢就是,我沒有,但我假裝它有。」每個塞在 S 號內褲裡的 L 號屁股,其實都有著青春的幻肢痛吧。一去不復返的曲線,套上少女內褲後,便能假裝它還在那裡。「所以,那件內褲好穿嗎?」友人 L 嘻嘻笑,捏起一把腰間肉,說:「憋死了。」寧願將自己擠進不合適的內褲,也不願意將就不合適的男朋友,我看見三十五歲的 L,青春的斷肢正隱隱作痛。
Alex Grigg 有支四分多鐘的動畫短片,就叫《幻肢痛》(Phantom Limb)。在一場幾乎奪命的車禍後,Martha 失去了她的手臂,然而,患有幻肢痛的卻是當時騎車的 James。Martha 斷肢頻頻騷擾 James 的場景,簡直有如泰國鬼片《鬼影》,管你行走坐臥,都要與你愛相隨。不過,我卻覺得這部動畫短片浪漫極了,高中學過的英文片語「穿他的鞋」(In someone’ s shoes ),意思是設身處地替對方著想。光穿鞋怎麼夠呢?當她的斷肢,或者,作一件努力吞進 L 號屁股的 S 號內褲,才是最濃烈、深刻的愛與理解啊!想到這裡,我好像忽然有點懂得友人 L 了。
另一個為內褲煩惱的友人 M,第一次和心儀已久的男生約會回來,就拉著我哭:「今天跟他上床了。」哭得這樣激烈,一定是被對方欺負了吧,正準備挽起袖子教訓臭男生時,她又扯住我的手哭:「不是啦,是我今天毫無準備,穿了一條鬆掉的阿嬤內褲。」
每一次赴充滿無限可能的約會,最最擔憂的大概不是餐廳美不美味,而是今天內衣褲穿整套了沒?那是關於內褲的符號政治學。我的男性朋友曾經告訴我,層層剝開女伴的衣物後,內褲就像是等在那裡,第一句要對他說的真心話。若是黑色蕾絲織花內褲,嗯,她一定很清楚自己的魅力,可能同時具有一點攻擊性;若是白色棉質內褲,再撒上小草莓、小藍莓等各式水果,那必定是單純可愛,對戀愛還有滿滿的期待;若是丁字褲,這個嘛,就比較難斷定了,應該是不受束縛,卻又享受痛苦的女子吧。聽完他的內褲心理學,噗哧暗笑,穿丁字褲的女人,極有可能只是常穿的內褲都積在洗衣籃裡沒洗啊!西蒙波娃說:「世界的再現,如同世界本身一樣,都是男人的作品,他們從自身的觀點描述它,並與絶對真理加以混同。」我們都明白再現不等於真實,若內褲作為一則象徵符號,其符號義的約定俗成,究竟是誰與誰的約定呢?
無論如何,一條女性內褲,絕不會是一句真心話,反而比較像是一行修辭華美的謊言。
不過,阿嬤內褲的奮鬥史,有《BJ 單身日記》替它平反。當胖胖的芮妮齊薇格飾演的布里吉特.瓊斯,用一條巨大的膚色阿嬤內褲套牢黃金單身漢達西先生,我簡直要在戲院內鼓掌叫好。阿嬤內褲才是女人的真心話,包覆性剪裁,柔膚觸感,無論多大的屁股都能輕易托住。布里吉特.瓊斯用一條大內褲激勵了我,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在最初相遇的時刻,願意托住那樣鬆垮、醜陋的自我。聽說,這條偉大的內褲在2006年被皇家公園基金會公開拍賣,所得將用來修繕倫敦公園景觀,公園也是都市人的阿嬤內褲,親民、透氣又舒適。這本來會是一則很美的隱喻,只可惜最後休葛蘭受邀在內褲上簽了名,向所有倫敦女孩宣示,英倫花花公子到此一遊。
回到我的「卡屁境遇」。整個房間的人還在等我的答案,拿著相機的攝影師開始躁動,深怕把喜劇拍成悲劇。我突然想起跪在地上的男人曾經向我抱怨:「又不是你們女人才有內褲方面的困擾。」男人有什麼困擾呢?後來才知道,維多麗亞時代的英國,男性內褲原型為貞操帶,是醫師為了防止青少年手淫發明的得意設計品,連睡覺都必須戴著,不捨晝夜。看來,無論性別,內褲都曾為了掩蓋真實而生,19 世紀英國的男孩穿上之後,內褲就成了修辭裡的轉品,將動詞轉為安靜的名詞,彷彿男孩勃發的性欲也能這麼轉介出去。當然,真正困擾男人的不是歷史原罪,他只是很委屈地叨念:「其實男性內褲也有罩杯,我也會有裝不滿的擔憂啊!」說到底,還是尺寸的錯,男性亦有幻肢痛,一道永遠關於加法的難解數學題。
想到這裡,以一種莫名奇妙的方式,我終於有了篤定的感受。
如果生命裡有一個人能像卡在股溝的內褲,他就在皮膚的夾層裡,隱隱然讓人覺得渾身不對勁,卻也不至於使你痛苦得無法生活。靜靜地等待你把他扯出來,再靜靜地卡回去,來來回回,靜謐而堅定,一首關於內褲的情歌。
我想,這或許就是愛吧。
【人妻/人欺解剖室】
該死的雙魚座,算紫微斗數只看夫妻宮,討厭魯迅追問「娜拉走後怎樣」,就像我們不該打探白雪公主有沒有和七矮人多 P,王子有沒有戀屍癖,只要他們 happily ever after 就可以。直到答應求婚後才明白,婚前準備,才是長長征途的開始。提到郊遊,小朋友們的背包會裝滿乖乖和 GAMEBOY;長大後,沒人告訴我結婚的旅途上該準備一把解剖刀,才能刨出真相的切片。
歡迎來到我的解剖室,這是一間婚/昏前準備概念店,最適合品嘗新鮮人妻沙西米,季節限定。
【顏訥】
1985 年來到世界上,台北與花蓮都是故鄉。中文所博士生,文學打工仔,寫散文也寫評論。受傷了喜歡把死皮一層一層扒開來看,寫作亦是如此,想剝開世界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