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妻/人欺解剖室|衛生棉守靈夜
與友人 I 在賣場採購的下午,她忽然擱淺在衛生棉架前,像一隻換氣不順的胖鯨魚,從臟腑深處吹出腥咸怨念。我用手肘頂她,喂,見鬼啦?她才森森抬頭,雙手伏在肚子上宣誓:「我暫時。不需要。衛生棉了。」
在那之前,I 的世紀婚禮正如火如荼籌備中,所以,此刻淒厲人妻與衛生棉的訣別書,訣別的恐怕不只是衛生棉,還包括青春身體,以及所有少女時期對婚禮的各種幻想。
「好自在」卿卿如晤:吾作此書時,尚是 S 曲線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妊娠紋一鬼。I 瞅著我,淚珠和筆墨齊下,有烈士準備幹下極愚蠢卻又極絢爛的大事前,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催眼神。
未婚妻大概是世上最詭異的物種,每個正準備打擋上路的準人妻們,都是盧貝松鍾愛的飛車手,還是全能估價王,兼任廟街神算。
總有那種,兩個家庭喬也喬不攏的時刻,理智差點失速的雷霆殺陣,全靠未婚妻腳尖在剎車上一收一含,才能在賽道交會前衝破死亡髮夾彎。你放心,無論第幾次元的關卡,人妻小火箭沒有極限,每一份訂單價格都要與婚禮廠商含淚跳恰恰,每一個喜從天降的時辰都來自擲他千遍不厭倦的茭杯,每一個步驟、儀式,甚至塞進禮服裡的身材都必須精密算計,腰圍失之毫釐,出場效果就會差之千里,你還不用為人母,只要策劃一場婚禮就會是勇者無敵。可是,千算萬算,總算不過一次性慾防護工程的輕忽,婚禮歌手落跑、親戚醉酒鬧場對未婚妻的職業傷害,可能遠不及一批驍勇善戰的精子大軍入關來得嚇人。
於是,半年來和我一同飛車、估價與算命的戰友 I,曾經帶著婚禮應該這樣那樣的幻想,卻都得在宣誓放下衛生棉,霸氣側漏的此刻,與緊身魚尾禮服、浪漫蜜月旅行說再見。
沒有遺憾的再見要好好地說,我們替 I 辦了一場守靈夜,一夜燒盡未婚妻的漫長等待,青春啊,一路好走。
未婚妻 NO.1 點燃第一柱香,話說從頭,道出初次和衛生棉狹路相逢,青春賽道的起跑點。說起來,那經驗是極度羞赧的哪,即便小學五年級的她,已經早熟到讀遍書架上預計幾年後才會發揮作用的性教育叢書,關於人體的十萬個為什麼逐漸有了輪廓,甚至讀到精子和卵子重逢相擁的動人時刻,下腹竟意外捎來熱浪陣陣。回想起來,那或許就是她的性啟蒙,以一種詭異的,嚴肅的,知識性的想像,組織小女孩還未成形,萌萌的欲望。但是,你總以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東風卻在暗夜突襲,所有演練都被證實只是紙上談兵而已。因此,當女孩趁父母熟睡,扯開內褲,瞄準欲望標靶,卻目睹一江赤水向東流的瞬間,她還是在被子裡慌張的哭了。這一定是老天爺懲罰我剛剛做的壞事啊!不管攜帶了多少性知識,一種帶有宗教情懷的恥辱感還是宿命地湧上,她決定接受責罰,整個經期都未向人求救,內褲上的血跡斑斑就像考卷上的紅字,日日提醒她:記住喔,不可以再這麼做了。直到老媽終於在衣櫃深處挖出好幾條血內褲,才把她拉進廁所進行一場真正的性教育。
冬日冷風拂過光溜溜的屁股,或著鼻涕和淚水,她乖順地依照指令:撕開衛生棉封條。展開。再撕開小翅膀的封條。貼在內褲上。貼緊啊不然它就要飛走了。媽你少幼稚了啦它又不是一隻真正的蝴蝶。可是她暗暗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要放開手。
隔天,她自己在內褲上妥妥貼好生棉,走進學校,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好幾歲,變得與眾不同,彷彿偷偷夾帶違禁品,深怕被揪出來,卻又實在激動得好想與人分享。
往後,她走過人生各種階段,經歷過各種成長難題,卻還是常常回想起青春期初來乍到的時刻,在廁所裡一步一步展開衛生棉的小翅膀,覺得自己第一次飛得和母親那麼遠,又那麼近。
未婚妻 NO.2 的生命裡有一個青春期前就落跑的母親,即使得到了蝶翼,也追不上老媽甩門而去的速度。她燃起第二柱香,以與自己無關的語氣,開始分享衛生棉延革史。是這樣的,聽說在衛生棉還沒發明以前,各國佳麗都有治理滾滾紅水的方法,白布也好,草紙也行,羽毛也罷,主要還是防堵大於疏通,稍有不慎就水淹金山寺。如此一來,月經來潮倒是把女人圈養在私領域的絕妙理由,你總不想作血腥版的漢賽爾與葛麗特兄妹吧?出門後就沿途撒落通往吃人糖果屋的血色線索。未婚妻 NO.2 初經來襲時,阿嬤慎重其事拿出一塊家傳白布,諄諄告誡她,每個月來紅,千萬毋通去廟裡拜拜,會髒了神明的地方。她記住了這道在祖母與孫女間隔代相傳的密令,想及自己一個月中將有七天身體骯髒到不被上天祝福,頓時孤單寂寞覺得冷,好像被宣判患了不治之症,此生註定有某種殘缺,與其他 NG 身體一同被遺棄在充滿斷頭殘肢的亂葬崗裡。
事實上,距離全世界第一片衛生棉問世已經六十餘年,七〇年代出生的她其實完全不用擔心,來到城市求學後,阿嬤的教誨隨著超商即用即拋,一秒瞬吸好放心的現代化治水工程,全部被留在遙遠的靠海小村裡,讓記憶重複洗滌、美化,成為一句靠不住的溫柔宣言。
彷彿要加倍補償早年被判為不整全的身體,她樂於以各種方式探索自己。某些夜晚閒來無事,她會拿出化妝鏡,立在兩腿之間,以各種角度觀察自己如何朱唇微起,唇唇欲動,進行一場唇在主義思辨。或者,她也並不介意在其他閒來無事的夜晚,和不同男人,或者女人一同人體大奇航,最好是在旅途中合唱她最喜愛的歌:「深深的話要淺淺地說 / 長長的路要揮霍的走 / 大大的世界要率真地感受 / 會痛的傷口要輕輕的揉」,經常是哼到這句,會痛的傷口要輕輕的揉,揉啊揉,她就已經去到了離靠海小村更遙遠,不再悲傷,只有爽快的世界。
後來,未婚妻 NO.2 成為衛生棉條的擁護者。這種由熟知人體構造的醫生發明,比隱形胸罩更隱形的產物,據說讓歐美女性在紅色警戒時還能水陸兩棲。然而,八〇年代台灣的衛生棉條包裝上還看得到「未婚少女應注意小心使用」的警語,那是衛生署用法規立下的貞潔牌坊,宣誓守護處女膜,人人有責,使得棉條始終被排擠到貨架邊緣。二十歲失去處女膜的未婚妻 NO.2,終於在已經能將衛生棉條熟練導入體內的許多年後,決定和睡得最久的床伴登記結婚,如果阿嬤地下有知,一定會在神明跟前夭壽喔救人喔的哭喊吧。
沒關係呢,她還留著那塊家傳白布,準備和想像中未來不一定存在的女兒,訴說生命中所有欠缺,如今看來,都那麼潔白無瑕。
未婚妻 NO.3 還有一個禮拜就要嫁給自己並不愛的男人,點燃第三柱香,在幽暗的光影裡給出一個關於衛生棉情人的啟示。認識未婚妻 NO.3 的人都有一個印象:結婚聖戰士。並不是說她已經在婚姻關卡裡試著突破重圍,或是堅信婚姻俱有牢不可破的神聖性,她只為找個人結婚而戰,在聖壇上有人願意宣誓與她相守之前,她會拼死跑完障礙賽,至於終點之外是什麼世界?不重要,抵達了再說。如果你再多問幾句,她鐵定翻臉:廢話!你在奮力擼管的時刻,會思考爽完了以後還剩下什麼嗎?就算什麼也不剩也要埋頭苦擼啊。
努力戰鬥的未婚妻 NO.3,卻總是打註定輸的仗。年輕時談了好幾次沒有結果的戀愛,奇形怪狀的男人都交往過,幾乎訪遍十二星座宮位,卻經常在一段關係裡覺得自己過分渺小,是隨時能被取代的微弱存在。現實是心理投影的顯像,在她的世界裡,果真所有愛情遊戲都是兩人三腳,而她永遠是在終點前拐到的那一腳。說到底,她愛上的都是衛生棉條情人,流線型談話,侵入式眼神,自信而堅挺,強烈佔有慾,務必鑽入你最私密的皺摺,無縫貼合。允許他涉入得更深以後,才發現堅硬的身體也有異常柔軟的芯,多麼迷人的反差啊,直到他在體內萎頓成一朵腥臭腐敗的玫瑰花,才發現人造纖維愛情也能致命。
故事結局你們大概都猜想的到,未婚妻 NO.3 離終點只差那最後一哩路,這次陪她跨欄的則是衛生棉情人,俗稱靠得住男孩。這時候她才明瞭,漫漫黑夜需要加長型守護,再多憂苦也有立體防漏側邊圍堵,即使走不進你的內裡,光是被溫柔呵護的純白體驗,胯下卡卡似乎也都暫時耐得過去。她不能說不愛靠得住男孩,只是離愛也總差那最後一哩路,愛人與被愛的不等式實在老梗的可以,可誰說生活不是一齣俗爛悲喜劇?關於婚姻,未婚妻 NO.3 想的仍舊不是終點後的世界,她只知道在這場遊戲裡,規則終於能由自己訂,做自己,真的好自在。
守靈夜結束前,I 高舉一塊看似無奇的衛生棉,經過孕婦加持,已經成為獨一無二的好孕棉。好孕棉本身就是一則神秘傳說,前人的犧牲,讓它吸飽了所有對傳宗接代的想像和期待,因而有了無邊法力。最好是像護身符一樣日日揣在身邊,你會生出強大意志力,篤信世上所有偶然與巧合都將與你無關,那不就是信仰最純潔而美好的質地嗎?I 握著好孕棉,向空中一拋,臉上閃現聖壇上獻祭者的光輝:你們來吧,吃我的身體飲我的血。沒想到未婚妻們紛紛驚呼走避,最後落在未婚妻 NO.3 的手中,她獃愣了幾秒後,突然發現自己又有新的遊戲與目標,立刻呲牙露出鬥牛犬的表情,戰鬥力瞬間滿點。至於,新的終點後會是什麼樣的世界?都告訴你不重要了嘛。
故事說到這裡,曙光一點一點被天空給了出來,I 起身,頷首,示意大夥輪流將耳朵靠在她肚皮上傾聽。兩個月的生命還是深海魚,音波穿不透混沌的海面,我們在岸邊實在聽不出動靜,卻還是裝模作樣伏住肚皮,誰也不敢率先抬頭發問,表情莊嚴得好像正在領受先知的旨意。
仔細想想,這其實是 I 腹中還未成形的嬰孩,在變身為擁有軟嫩臉頰與滿身奶香的神秘生物,並且成功殖民成人世界之前,對我們這幾個傻瓜人妻首次展開的隔空霸凌吧。
畢竟,青春無敵啊。
【人妻/人欺解剖室】
該死的雙魚座,算紫微斗數只看夫妻宮,討厭魯迅追問「娜拉走後怎樣」,就像我們不該打探白雪公主有沒有和七矮人多 P,王子有沒有戀屍癖,只要他們 happily ever after 就可以。直到答應求婚後才明白,婚前準備,才是長長征途的開始。提到郊遊,小朋友們的背包會裝滿乖乖和 GAMEBOY;長大後,沒人告訴我結婚的旅途上該準備一把解剖刀,才能刨出真相的切片。
歡迎來到我的解剖室,這是一間婚/昏前準備概念店,最適合品嘗新鮮人妻沙西米,季節限定。
【顏訥】
1985 年來到世界上,台北與花蓮都是故鄉。中文所博士生,文學打工仔,寫散文也寫評論。受傷了喜歡把死皮一層一層扒開來看,寫作亦是如此,想剝開世界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