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愛/情|液態陽光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爸爸,但我認識他。
媽媽教我說話的時候,先教我叫媽媽,然後再教我叫爸爸。搞不清楚差別的我,叫起來也聽不出差別。在我還未開口問關於爸爸這件事,媽媽就已經告訴我,爸爸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所以我們看不見他。
他為什麼不跟我們住?我說。
因為我們女生住在一起才能說故事啊。媽媽說。
媽媽常常說故事,而且都跟爸爸有關。那也不算故事,是許多生活的瑣碎片段,因為實在太過日常,那些細節就自然在我心裡風化成爸爸的形狀。
媽媽說有次她和爸爸在路上,遇見一個中年男子,胸口掛了一個小盒子,裡面有幾隻玻璃瓶裝的牛奶。男子遞了兩瓶牛奶給他們,媽媽以為他要推銷,就微笑示意拒絕。男子說,這些是今天賣不掉的新鮮牛奶,時間晚了,就送給你們吧。爸爸看了一眼那些牛奶,男子說,剩下四瓶都給你們。
這一瓶原本多少錢?爸爸問。
一瓶六十元,是南部小酪農自產自銷。男子說。
爸爸掏出了三百塊說四瓶全買了。
男子開心地道謝,找了錢後將四瓶牛奶遞給爸爸。
爸爸先開了一瓶給媽媽,又開了一瓶給自己,再拿走一瓶。
剩下這瓶我請你,我們喝不完呢!爸爸說。
媽媽說,那是她記憶中最香的牛奶。
那我在哪呢?我問。
很遠很遠的地方。媽媽說。
我慢慢發現媽媽的很遠跟我的很遠概念上不太一樣後,我只好停止詢問空間的問題,改問時間。
我媽媽喜歡下雨天,但她不喜歡撐傘。小時候我有很多漂亮的雨衣,不是那種廉價的塑膠雨衣,是色彩鮮艷像小外套的那種。媽媽自己也有很多款式,有些是跟我一模一樣的。我們的雨衣整齊披掛在鞋櫃旁,每到下雨時,媽媽會哼著歌站在雨衣前選很久,希望我倆穿得很相配。
媽媽說,每次下雨爸爸都會很高興,有時還會瘋瘋顛顛跑去淋雨,妳爸爸說,雨是液態陽光。媽媽講完自己都會笑,像曬了一整天的太陽那樣心滿意足。
那時我多大?我問。
三個月吧。媽媽說。
原來我見過爸爸呢。
「妳爸爸應該有禿頭。」
我大笑,你很會開這種低俗又討喜的玩笑。
即使我從沒看過我的爸爸,我在學校還是可以跟同學一起聊爸爸。我把媽媽告訴我的東西再加油添醋,套用在我和媽媽的週末行程裡。媽媽的故事都沒有白說,我也變成一個會說故事的人。直到後來一個同學拆穿了我的故事,我被歸為特殊家庭的孩子。因為特殊家庭環境,所以善於說故事的壞習慣就這麼被合理地寬容下來,甚至刺激大家開始對我釋放那些過度的同情與關心。私底下他們說我愛說謊,我其實一直都不明白說故事和說謊的差別在哪。我沒有告訴媽媽學校發生了什麼,她繼續跟我說著關於爸爸的小故事,我用心聽著想努力記清楚,不再過問我與那些故事的時空關係。
「妳不會想見見妳爸爸嗎?」
我又笑,你真的很適合問這種平凡到有點傻氣的問題。
等我長到看的故事遠遠多於媽媽跟我說的故事後,我才知道爸爸沒有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跟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不知多久會跟媽媽見一面,每個月給我們的錢會遠遠多於我們需要的。媽媽從來沒讓我見過他,是有一天,他就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帶我去了很高級的餐廳裡吃飯,說慶祝我二十歲生日,說他是我爸爸。那天下了一點小雨,他用很大的雨傘和很高級的轎車送我回家,我們一滴雨都沒有淋到。
「他沒有禿頭。」我說。
換你笑了,「他一定沒有禿頭,而且應該蠻帥的。」
「你怎麼不問我們聊了什麼?」我說。
「因為我不太喜歡這故事最後父女相見,想像有點破滅了。」你說。
我們沒有聊很多,我偷偷把眼前這活生生的人和心裡風化的爸爸試著結合起來。我跟他說了一個故事:那天生意不太好,我站在我的小摩托車櫃前發呆,六點了我的甜點都還沒有賣光,而且開始下雨了。當我正打算把點心送給路過的人時,有一個人從雨中緩緩走來問有沒有賣咖啡。我說,我只有甜點。他看了很久後要了一個蘋果肉桂塔。我說這些賣不完全都送你吧,還有布朗尼和香蕉蛋糕和......。結果那個人有點不耐煩把我打斷,堅持買下所有剩下的甜點,然後突然變回笑嘻嘻的臉說,妳也選一個我請妳。
「這故事....... 蠻香的。」你說。
「因為你最愛的蘋果肉桂塔快要烤好了!」我說。
【關於愛/情】
這不是一個愛情故事,充其量只是關於愛情。
愛情故事全都大同小異,而關於愛情的,才有話要說。
【鄧九雲】
演員、作者。戲劇作品遍佈中港台影像、劇場。
文字作品:《Little Notes》系列、《用走的去跳舞》、《我的演員日記》。
一個務實又浪漫的雙魚座,永遠都有一張夢想清單,期待完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