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愛/情|窮人的巧克力
小時候,我跟爸爸說我長大後要嫁給一個工人。
我為什麼不跟我媽說要跟我爸說呢?因為我想氣他。他卻面不改色地問我,是哪種工人?水泥工?木工?搬運工?還是水電工?好像問我晚餐想吃水餃、牛肉麵還是排骨飯那樣的語氣。結果這麼一問把我問倒了,我想了一下說,換燈泡的那種工人。
前幾個禮拜,爸爸請了一個工人把我們全家壞掉的燈泡都換新,總共拆下八個燈泡。我站在那個工人的梯子旁邊,伸手接他取下的壞燈泡,他告訴我壞掉的燈泡搖一搖會發出聲音。我每拿到一個就用力地搖,然後不小心砸了一個在地上,自己嚇哭了。我想爸爸會以為我想嫁給那個工人,我突然臉紅了起來。他笑笑地說,是水電工呢。
我本來想氣我爸爸,反而變成一個被大人拿來調侃的笑話。我之所以會想氣他,是因為我在學校跟同學說到換燈泡的事,我想告訴他們壞掉的燈泡搖起來會有好聽的聲音,結果同學回了一句,我們家燈泡都是我爸換的。我就不說話了。我房間有三個主燈,兩個壞了好幾個月,我以為換燈泡是一件很專業的事,得花錢請人來做,因為我爸爸看起來不會做這件事。另一個同學說,她爸爸是爺爺,換不動的。我走過去一把把她的辮子扯了下來,手裡還握著纏著幾根頭髮的橡皮筋。她哇哇大哭,我被罰站了一下午。
那天爸爸來接我的時候,老師特別把他找到辦公室,我跟在老師和我爸後面,穿過大堂上了兩層樓,經過了我們班的時候,我刻意放慢腳步和他們保持一段距離,偷瞄了一眼還有誰在教室,我覺得自己的耳朵燙得快燒起來了。
回家的路上,爸爸沒有說話,也沒有問我為什麼要扯人家頭髮。我心裡很不舒服,然後就說了我想嫁給工人的事。之後大約過了一兩年,有一天媽媽在廚房做晚飯,突然慘叫一聲,我出去一看,原來是廚房的水管爆掉了,水全部都淹到客廳。我看媽媽拿抹布堵著破水管,爸爸蹲在地上幫忙像一隻慌張卻緩慢的蝸牛。他叫我拿電話打給那位水電工,電話號碼貼在冰箱上。我看著他在地上的狼狽樣,一瞬間還以為他又在開我玩笑。我蹲下來接過他手上的抹布,叫他自己去打。結果這個舉動後來讓我爸媽真的以為我把水電工當白馬王子一樣的暗戀著。水電工來了,三兩下就搞定,爸爸因為試著修水管閃到腰,好幾天都動不了。
搶救水管之後,水電工又來了幾次,把全家一些年代久遠的管線重新檢查維修了一遍。有時他全身都灰灰髒髒的,用梯子爬上爬下,扛著ㄧ個電鑽,我認真想起我要嫁給水電工這句話。
我第一次發現爸爸老,是看見他手臂上的斑。我一開始不知道那是什麼,爸爸說那叫「老人斑」。如今我想起如果爸爸那時隨便回答我是汗斑或太陽曬的,我的生命會不會有一點不同。我們一起去菜場時,那些愚蠢的大嬸都會搞不清楚狀況衝口而出說:哇,你孫女啊!真漂亮。她們為什麼不先搞清楚再說話呢?愚蠢的熱情真是討厭。我會面無表情瞪著她們,爸爸卻一副無所謂總是笑笑地回答,我女兒啦!那些愚蠢的大嬸們就會有一秒的尷尬表情,再發出幾聲乾笑,加一些無意義的語助詞,然後說:「哎呦!你真好命!」我期待她們那一秒的表情,像裝過廚餘的塑膠袋一樣。
不過,如果媽媽也在情況就是另一回事。我媽是個優雅的女人,她出門從不牽著我,是偶爾低頭確認我依然跟在她身旁。我們三個人出門時,她會勾著我爸的手,我爸牽著我。等我再稍微長大一點,我老是甩開爸爸的手,隔著幾步跟在他們後面,一路踢著石頭。
從我有記憶以來,爸爸就沒有在工作。所以整個童年都是爸爸帶著我,他總是在看書,或是打瞌睡,偶爾才跟我說話。他不會做菜(我真覺得他什麼都不會)只會在泡咖啡時泡一杯巧克力給我,一邊看書一邊陪我做功課,卻不怎麼關心我的作業和成績。
為什麼你不喝巧克力?我問。
咖啡就是巧克力,只是比較便宜,是窮人的巧克力。他說。
我們很窮嗎?我說,心裡有點不高興又多了一件要擔心的事。
我窮,妳不窮,是小富婆。他說。
怎麼會你窮我不窮?我問。
因為妳很年輕,但爸爸很老了。他低下頭沒有透過眼鏡看我。
老,是我從小覺得最刺耳的一個字。
我衝過去喝了一口他的咖啡,臉皺在一起不是苦到是燙到。
爸爸笑著推回了他的老花眼鏡。
媽媽說爸爸以前是她的老師。
我說,我的老師都結婚了,而且很多小孩還是我的同學。
應該說爸爸是教授。媽媽說。
那是什麼?我問。
大學的老師。
有什麼不一樣?
可以教你學問,還教你生活和做人。
我還想問,但不知道要問什麼,嘴巴張得開開的。
等妳長大就會懂了。媽媽說。
我其實一點都不想長大。自從我知道我爸爸比我媽媽大了三十歲,比我大了五十四歲,而別人的爸爸只比他們大了大約三十歲後,我每天都在擔心爸爸會死掉。我學會減法後沒事都在默唸這些數字。每當有同學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過世,我都會問他們死的時候是幾歲。爸爸坐在沙發上不小心睡著時,我會很緊張爬到他旁邊盯著他的胸口,確定他有在呼吸。
事與願違,我還是長大了。上了國中最開心的一件事,就是我必須坐公車上下學。這就表示我爸爸不會再來接我放學了。自從我拉掉無數個女同學的辮子、把男同學的便當丟到垃圾桶之後,沒有人敢說我爸爸是我爺爺(至少我沒有再聽過)。整個童年我學到三件重要的事:可以跟老師結婚、會不會死跟年齡沒有絕對的關係、人要靠自己才會變得強大。
後來當我再次說要嫁給水電工時,沒有人有興致調侃我。我三十歲,沒什麼幽默感,大家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
上了大學我就一個人住,租了很貴的小套房,天花板裡全是間接照明的燈管。當我住到第二年時,床頭的燈先壞了,後來一連壞了幾個。我實在受不了,打給房東,他請我自己去找水電工人。我在網路上隨便 google 了水電修繕,然後出現他的電話。他第一天來的時候,全身都是灰灰的,他跟我借了洗手間,換了一整套乾淨的衣服後,才開始幫我換燈管。後來他每次來找我,如果全身都灰灰的,他就會不讓我碰他,直到他梳洗完畢。他從來不讓我洗他的髒衣服,說會弄髒我的衣服,我說分開洗就好,他也不理。我常覺得我們很像,身高一樣,年齡一樣,都懶得說話,喜歡趴著睡覺。
我跟爸媽說我要嫁給他後,我媽就開始常常約我喝下午茶。每次都說要我陪她逛街、染頭髮,然後總是會突然出現一個誰誰誰的兒子一起加入。到目前為止我認識了四個,三個都是在教書。我也開始教書了,教的是分子生命與科學。這個主題,總是很難變成聊天的話題,我常常為那些男士找不到話題而尷尬的臉,感到有點小小的過意不去。
我媽媽會開始想像我跟另一個教授一起生活的樣子。她說我會生兩個小孩,一男一女,然後寒暑假全家都可以出國去玩,也許還有機會能去國外的研究單位待上幾年。我告訴她,她的想像太過籠統,我來說說我和一個水電工的生活。我每天六點起床做好豐盛的早餐,疊好兩套乾淨的衣服三個口罩,裝好一桶一公升曬過太陽的過濾水,一小壺手沖的黑咖啡送他上工。他會比我早下班,洗好澡,把米放進電鍋,去黃昏市場買新鮮的蔬菜,有時回到家會發現我已經到家,我會接手做菜,然後一起吃飯時我們會配啤酒。
「妳會被別人瞧不起。」
我還來不及說吃完飯後,我們會窩在沙發上一起看電影,我媽就已經打斷了我。
「你會發現,你們的差距太大,根本無法溝通。」
我知道我無法讓她明白,我並不需要一個跟我思考同樣類型的事一樣多的人,因為這樣我才能有足夠的空間去生活。我說不清為何總是想把我生命所理解的一切丟的遠遠的那種念頭來自於何處,就像我從不解釋為什麼我手裡有那些揪著頭髮的橡皮筋。我腦袋開始發出嗡嗡的聲響,我再想了一遍這整件事,有一瞬間我很擔心水電工的出現不是巧合,而是我潛意識一手創造出的結果。突然間,我想起他施工回來那頭全是粉塵的灰髮,我的腦袋才終於安靜了下來。
爸爸坐在一旁都沒有說話。我出現一個從來都沒有過的念頭:如果我有個兄弟姐妹,現在的一切可能會不一樣。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跟我一起分享逐漸瞭解這個世界的過程,沒有人一起跟我擔心爸爸會死掉,沒有人一起幫我拉別人的辮子,沒有人一起跟我討論能不能和老師談戀愛,沒有人一起跟我學著如何變得強大。
爸爸起身走去廚房,我聽見磨豆機的聲音。還有身旁媽媽的哭聲。我坐在那,才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變了。爸爸端了兩個杯子,遞了一個給我。
「窮人的巧克力。」他說。
我看著他拿杯子的手微微在抖。我明白那不是情緒造成的,是因為老。
老。
我終於輕輕鬆鬆說出口這個字,再也不用咬牙切齒。
「我不窮,我是小富婆。」
我小心啜飲著咖啡,不會再被燙到也早就不怕苦了。
【關於愛/情】
這不是一個愛情故事,充其量只是關於愛情。
愛情故事全都大同小異,而關於愛情的,才有話要說。
【鄧九雲】
演員、作者。戲劇作品遍佈中港台影像、劇場。
文字作品:《暫時無法安放的》、《Little Notes》 系列、《用走的去跳舞》、《我的演員日記》。
一個務實又浪漫的雙魚座,永遠都有一張夢想清單,期待完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