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虛烏有的平行時空(三):兩部電影與一項藝術計劃
「如果......的話,那會發生什麼事」的烏有史概念,除了以文學小說的形式表現以外,亦有紀錄片工作者運用紀錄片天然帶有的「真實性」,以及偽紀錄片所刻意模擬出來的「真實」,做了些有趣的嘗試。本文將推薦兩部影像創作與一項藝術計劃。
首先,是曾經於 2010 年擔任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焦點影人的菲律賓紀錄片大師奇拉‧塔西米克(Kidlat Tahimik)入圍柏林影展的最新作品《返鄉包裹 #1 過度發展的記憶》(Balikbayan # 1 Memories of Overdevelopment Redux III,2015)。故事講述一位跟隨在麥哲倫(Ferdinand Magellan)身邊的奴隸 Enrique,他伴隨麥哲倫周遊世界,在即將完成旅程之際,麥哲倫不幸身亡,而 Enrique 因此獲得了自由身,甚而成為完成環球航行的第一人。片名的「Balikbayan」,是地方方言他加祿語(Tagalog)的「客工」之意,意指那些遠離家鄉到異地工作餬口飯吃的底層勞工們,這樣的勞動階層在菲律賓有許多,無論在殖民時期抑或是當代,像影片中的 Enrique 便是一位這樣的角色:遠離家鄉,為葡萄牙的航海家麥哲倫效力。麥哲倫當時受僱於西班牙皇室,四處航行,為西班牙在世界的殖民開疆闢土。然而當他即將完成旅程的時候,不幸在菲律賓群島之一的麥克坦島上的部落戰爭中喪命。根據麥哲倫船上編年史家的記載,麥哲倫當時答應了長期為他效力、擔任翻譯的 Enrique,一旦這趟航程結束,就要還他自由。遺憾的是,麥哲倫並無法親眼見到旅程的終了,而 Enrique 才是實質上完成了環遊世界的那一位。導演塔西米克推測 Enrique 應該是被賣去馬來亞的菲律賓人,因為他能夠與宿霧(Cebu)當地人相互溝通。雖然現存的歷史資料尚不足以證實塔西米克的推論,但也無法否決這樣的猜測。而這部影片,就在塔西米克的假設之下,建構了一個迷人的實驗之旅。
假如是 Enrique 這樣一位典型的殖民主義受壓迫者完成了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任務之一、完成環遊世界這如此劃時代意義的成就呢?假如來自菲律賓的 Enrique 在歷史上與橫越絲路的馬可波羅和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齊名,那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呢?基於這樣的「如果......的話,那會發生什麼事」的發想,導演塔西米克完成了這部雜揉了各種元素的紀錄片,包括八零年代他以 16 釐米拍攝的部份影像素材,現今在這部影片裡,Enrique 不再是人身不自由的奴隸、被剝削者,而是以來自南半球,精明幹練、見多識廣的形象出現。
有趣的是,關於麥哲倫是個怎樣的人、長什麼樣子,總有許多資料可以說明,但是 Enrique 這樣一個奴隸身份的人,他長什麼樣子、做了什麼事,留下的記載幾乎是零,只有在麥哲倫航海日記中,零星提到過四、五次。於是,在塔西米克判定 Enrique 是菲律賓人的情況下,由他自己在紀錄片中「扮演」了這個人物,創造出一個與歷史截然不同的理想版本。而塔西米克也提到,他不認為自己是在「扮演」角色,他乃是讓他的身體隨著動作、故事而活動,這跟演員扮演角色是不一樣的。拍攝這部影片,除了建構出一個迥異於已知歷史的世界以外,導演塔西米克也意圖讓整個過程是有趣、令人雀躍的,且提供人們對於歷史過往有更多的想像空間,也為菲律賓社會長期處於被殖民的狀態,開創出一種逃逸的可能。
而第二部影片《The War Game》(1965),則是一部時代背景設定在二戰期間的「偽紀錄片」(mockumentary),描述一個「假如英國發生核爆,那會如何」的世界。所謂的「偽紀錄片」,便是以模擬紀錄片的寫實拍攝手法,來創造出一個並沒有發生過的假象,比如刻意讓鏡頭晃動,好似在事發現場記錄的;運用檔案、影像素材,抽絲剝繭或歸納出「事實」;安排演員演出「受訪者」。因著這些模擬紀錄片的拍攝手法,讓觀眾產生在觀賞「紀錄片」的感覺;或者是,觀眾一開始便知道這是段莫須有的故事,在此,模擬紀錄片的手法,反成為某種尖銳的諷刺。簡言之,便是創造一個像是真實事件的假象,在概念上與「烏有史」有異曲同工之妙——皆在某些「真實」基礎上,創造出另個平行世界。
電影開始於一段語氣平板的英國廣播,新聞主播播報著中國紅軍入侵越南,聲援越南共產黨;美國一如往常地威脅著要以核武對抗共產勢力的擴張,而蘇維埃政權與東德聯手,封鎖西柏林。俄國和美國輪番以武力虛張聲勢,最後共產勢力擊打美國防線,美國使用核武攻擊華沙,因此蘇維埃政權以核導彈攻擊美國的夥伴英國作為報復。而導演 彼得˙沃金斯(Peter Watkins)的鏡頭,聚焦在受到核彈攻擊後的英國。
英國緊急疏散了婦女與小孩至農村地區,雜貨店裡擠滿了搶購日常必需品的人們,婦女在鏡頭前受訪,闡述她身上的錢只剩下六便士。爆炸造成的傷亡慘重,醫療人員忙得不可開交、糧食補給也幾乎中斷、警力全面武裝;被擊中的地區瞬間夷為平地,而活著的人們,則開始了漫長的人間煉獄。導演沃金斯刻意採用手持式攝影機拍攝下來的影像,模擬新聞報導片段那般,以強調其在現場的「真實性」。除了呈現「爆炸現場」的慘況以外,影片更呈現出如日本原爆之後,人民對當下與未來顯露的絕望與消極姿態,訪問者詢問小男孩未來長大後要做什麼?男孩們絕望地回答,「我什麼都不想做。」而這部「偽紀錄片」也因為太過於真實、聳動,觸發了當權者緊張的神經,唯恐激起人們對於當時正發展核武的英國政府產生質疑,於是政府視之為「反核武的宣傳品」,被禁播了二十年,於 1985 年才再度在 BBC 放映。
像《The War Game》這類的「偽紀錄片」,它的目的不見得是創造理想的世界或逃逸的可能,而更多的是達到警世的作用,像是政治寓言般,提醒著人們。
「烏有史」(Uchronia)的概念,除了運用在文學與電影創作上,更有攝影師從這角度出發,創造出一系列有趣的作品,其中《烏有史:對現實世界毫不含糊的詮釋》(Uchronia: The Unequivocal Interpretation of Reality),便是定居法國的攝影師 Maciek Pozoga 與音樂學家 Christopher Kirkley,於西非馬利的首都巴馬科(Bamako)創作的作品。
他們取材自十四世紀,曾經輝煌、富足一時的馬利統治者 Abubakari 二世,他於 1311 年時,帶領大批船隊,離開西非大陸,航向仍是充滿未知的大西洋探險。當時的馬利王國,在 Abubakari 二世的治理之下,國富民強,甚至可能是當時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國家。但是,Abubakari 二世並不滿足,具有雄心壯志的他並不安於現狀,向著未知,追求更多的名與利,甚至土地;他堅信在大西洋的另一端,必定具有享用不盡的資源,因此放棄了王位,率領了兩千艘小船去尋找他想像中的海洋彼端。Abubakari 二世的壯舉比發現美洲新大陸的哥倫布要早上 181 年,但至今沒有任何證據顯示 Abubakari 二世曾抵達過美洲。這種歷史上的壯舉與懸念,便成為「烏有史」最佳的題材。
攝影師 Pozoga 與音樂學家 Kirkley 前往馬利旅行,在「如果發現美洲新大陸的是 Abubakari 二世,而非哥倫布,那麼當今的馬利、非洲甚至全世界將會如何」的問題意識下,展開創作。在《烏有史:對現實世界毫不含糊的詮釋》作品中,Pozoga 和 Kirkley 以「偽紀錄片」的方式,探索關於當地地理、全球化、文化記憶和對歷史的詮釋,將攝影作為主要的創作媒介,隨機地跟當地音樂家、人類學者、口述歷史文史工作者、語言學者、符號學家以及 3D 藝術家,共同創作包含影像與聲音的作品。這作品一如先前介紹的文學、電影創作,是文化的結晶,許多的它們在真實歷史中,並沒有機會成真,曾懷著某些遺憾與錯失,然而,卻在藝術家的創作下,得以實現、完滿。(Maciek Pozoga 與 Christopher Kirkley 的聲音作品: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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