蘄觀｜生而為人之痛──評《西方極樂園》

作者李蘄寬

日期21.12.2016

《西方極樂園》是由 HBO 製作的科幻電視影集，其故事改編自 Michael Crichton（《侏儸紀公園》的原著與編劇）編劇導演的電影《西部世界》（Westworld,1973）與其續集《未來世界》（Futureworld, 1976）。該影集製作規模龐大，找來頂級卡司，並有意接棒即將完結的影集《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

《西方極樂園》的故事發生在未來一座成人遊樂園，樂園仿製美國開墾時代的西部樣貌，而其中的樂園居民（機器人）幾乎與真人無異。在安全被保障的前提之下，有錢人來到樂園對機器人姦殺擄掠暢行無阻，而被殺的機器人在修復之後又回到樂園服務顧客。

該影集中有關機器人自我意識覺醒等主題並沒有開創性的突破，而其故事線龐雜，當中的合理性多有疏漏。然而該影集吸引觀眾之處，除了 HBO 式的裸露與暴力之外，在於雜揉各種風格與其飽滿的文學性。

在故事的時空裡，「兩個世界」的差異被強烈地突顯出來。於人類所在的控制室裡，一切都是簡潔的未來風格，燈光略略陰暗，工作區域幾乎都是由大片大片的落地窗區隔空間彼此可見，機器人在此如蠟像般被維修測試。而在樂園之中，永遠陽光普照，機器人以預先寫好的套路吸引遊客注意，雖然一切都極其逼真，一切也都像夢幻布景。

關於其西部世界的建構，除了植入一個相當傳統的後設意象（戲中戲），也是對美國精神探討。靠著開發西部，美國因此繁榮，在再無可以征服開拓的世界裡（與我們的現實十分類似），人們來到西部世界重新感受到未知的刺激，緬懷開墾時的情景。在樂園中的體驗，可以說是所有美國立國根基的放大：屠殺、父權、種族主義，而人們得以在沒有風險的情況下享用。值得提出的一點是，影集中永遠沒有拍出在樂園與控制室之外、所謂平常人類所處在的現實的樣貌。

該影集中以多條時間軸進行敘事，而這些時間軸的匯集點都在園中運作最久的機器人 Dolores 身上。除了 Dolores 本身記憶錯亂所看到的幻象，這些時間軸都是以其中一條故事線再細分成雙時間軸。然而，所有雙時間軸的線索都被刻意隱瞞，如 Arnold/Bernard 與 Dolores 在教堂地下室的分析對談（第九集才點明），如 William 的冒險與神祕黑衣人追尋迷宮的歷程（最後一集才揭曉兩人為同一人於不同時空）。

雖然剪接上刻意製造只有一個時間軸的假象（機器人被殺之後便回到迴圈重新開始的設定幫了大忙），影集中仍留下細緻的線索暗示時空的不同（公司商標今昔的差異）。多條時間軸的敘事方式確實讓結尾文學性飽滿（在這個後設、充滿欺瞞的故事中欺瞞觀眾），卻讓《西方極樂園》整體的節奏略嫌緩慢（真正的大爆點在第七集才出現），而在這龐大的結構之中，每一集獨立的起承轉合被犧牲掉。

揭開表象是《西方極樂園》的大主題之一。在劇情中不斷提到，人們來到樂園中除了脫開道德的束縛之外，更重要的是了解自己是誰（非常古典的哲學問題），而這問題涵蓋了幾乎所有角色的動機（個體對於 Becoming 的追求）。在園長 Ford 與機器人的關係中，表象／欺騙這主題最為極致地被表現，在最後一集以前，Ford 一直被塑造成否定機器人擁有自我意識、與 Arnold 對抗的角色，但最後揭露時 Ford 反而是一手促成機器人覺醒的角色，而引導機器人的 Arnold 之聲，只是 Ford 掛名完成 Arnold 的意志。

「人究竟為何物」是影集的另一個大主題。以硬科幻（Hard Sci-Fi）的角度（之所以會將此一觀點納入與其建構世界觀的方式有關，稍後詳述）來看該影集對此主題的探討並不是多有前瞻性，但作者在哲學與文學的面向上予以貫徹：生而為人便是充滿痛苦。機器人被設計成會忽略所有使其痛苦的資訊，但推動他們慾望的基石（cornerstone）卻又都是以傷痛記憶構成，而使他們產生自由意志的設計「回想」（reveries），便是將時間所累積、被遺忘的傷痛不斷招回。儘管《西方極樂園》中使用相當多基督教元素，但哲學上卻有不少佛教性質的面向，如輪迴與業（故事當中不斷出現、引用莎士比亞的"These Violent Delights Have Violent Ends"），也帶有演化論與超人思想的影子。

雖然該故事中的文學性層層堆疊且宏觀，有時候還是有些過於直白之處，如 "the maze"、"Journey Into Night" 等字詞的使用，又如 black hat／white hat（壞人／好人）的具象化。《西方極樂園》在劇情合理性上多有可挑剔之處，而角色動機不乏扁平或生硬的嫌疑；然而在這龐大的敘事中仍能保持流暢且引人入勝，其因除了頂尖的卡司相助之外，我們或許可以從創作者之一 Jonathan Nolan 過往的編劇作品找出一點痕跡。

與 Jonathan Nolan 過往的作品（如與其兄 Christopher Nolan 共編的《黑暗騎士：黎明昇起》、《星際效應》）對照，劇情不合理之處與文學性是一體兩面的：為了追求意象而將情節風格化，而觀眾也因其撼動人心之處忽略出格的部分。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在架空的現實裡提供大量的寫實基礎，也是該運作方式成功不可或缺的一環。

整題而言，《西方極樂園》在如此龐然的架構之下，以科幻、文學、哲學層層堆疊，由娛樂性與反思相輔相成，細節值得深究回味，而該影集未來的走向也絕對值得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