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迴圈|烏犬劇場《二路埋伏》:在鄉民當道的時代,英雄非死不可

劇場迴圈|烏犬劇場《二路埋伏》:在鄉民當道的時代,英雄非死不可

作者于念平
日期07.06.2017

《水滸傳》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聽見這三個字,我們想到梁山上的一百零八條好漢。這些被迫一一聚集到梁山的各路英雄,各個性格鮮明,成為對抗體制與權力的代表。在這些角色中,八十萬禁軍的教頭林沖又是一個特別被讀者同情、愛戴的角色,他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為國效命,武功高強、心智堅強同時卻又有柔情的一面。明代李開先《寶劍記》中就有一折戲叫〈林沖夜奔〉,唱詞對自己的處境不生唏噓之餘,一句「她、她那裡生死應難料。」對妻子的焦急關心,使得這個英雄角色更立體、更值得被愛。

烏犬劇場即將開演的新作《二路埋伏》以《水滸傳》這個英雄故事做為啟發,呈現林沖被敵人高俅陷害發配滄州、火燒草料場到上梁山之前的故事。林沖在整部書中被塑造成一個從未失手的大將,即使路途不斷遭受刺客暗算,但總是過關斬將上梁山。不過這次我們在劇場內卻不會目睹他的神采與打鬥,而是看見文本以外的故事。

由烏犬劇場團長王少君創作的劇本,聚焦在五個不存在「正史」故事中的小人物身上,他們各自為了不同原因埋伏在地道中預備殺林沖。林沖、林沖,他們的話題總繞一繞又繞回這位英雄,潛藏的殺機是由對話逐漸顯現,而林沖越來越近、又出現了一個可以單手拔起垂楊柳的魯智深來攪局,敵人好像愈來愈強、雪好像愈下愈大,他們的機會看起來也很渺茫。

如果你以為整齣戲就是在這些埋伏與打殺之間度過,或是很想看武打場面的話,那你可能就要失望了。編劇細心地安排了章回,以這種文體在前段引導觀眾完全進入如武俠小說般的情節,我們開始猜測每個人的身世。刺客團裡面領頭的是個看起來很不值得信賴的「師兄」,似乎對林沖懷抱矛盾難解、又愛又恨的情緒;跟著他的小師妹總抱著一罈酒、手中比劃著在算命,她在此的原因沒別的,就是跟定師兄。被喚作瘋姐的神秘女子,只在必要時才跟人溝通,透過若有似無的暗示,我們知道她是一個被感情傷透心的女子,而那事件似乎與林沖有關。因為瘋姐的招募,一對兄弟也加入刺客團,兄是瘸子、弟是啞巴,而兄似乎不斷在與墳墓裡的父親對話,總有一天,他要出人頭地。

放眼望去,就是一群俗稱的魯蛇,不時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一個小小刺激就可以大亂陣腳、改變想法、揭露真實的慾望,而個人的慾望總是與另一個個人相衝突的。這樣的團隊要怎麼暗殺林沖呢?師妹小不點終於受不了了,灌了一口酒就隨著啞巴弟弟上去草料場殺林沖,觀眾好擔心、好害怕,兩人到底還有沒有命活?演到這裡突然殺出一個外章回,演員們齊聲朗誦章回名稱:「沒有文言也沒有詩詞一般的白話文」。觀眾緊抓著的、若有似無的故事線突然完全斷掉,這些演員排排站,突然說起了一位李大嬸的故事。

沒有人會在乎李大嬸發生什麼事

李大嬸的命運好像很淒慘,她每天都會餵一隻小黃狗吃饅頭,叫一聲就餵一個,但有天她至親死了,她依然每天餵小黃狗吃饅頭,直到公雞不再啼叫,因為李大嬸把公雞偷了。人們一狀告到衙門,但人家說李大嬸瘋了,她被輕判,之後又繼續餵饅頭。李大嬸的故事究竟是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大嬸最後依然安安靜靜地活著,就如同你我一樣。

在這回合以前的文本,是文言、是詩詞,透過演員的演出,我們好像在有聽沒有懂的章回名稱中找到了一點線索。好不容易建立人物關係、自行拼湊出一個故事線後,突然就出現了白話文本,我們聽得懂每一個字,卻不懂故事要說什麼了,我們中了劇本的「埋伏」,必須開始想:李大嬸跟殺林沖究竟有什麼關聯?

事實上,現實中大概沒有人會在乎李大嬸發生什麼事,大家比較關心林沖究竟該不該殺。說到林沖,小不點和啞巴哥哥回來了,帶著一把旗子,旗子裡包裹著各種兵器。林沖從頭到尾都沒有現身,但他帶來了一個訊息:「如真想殺我,一小時神廟見。」這段子把原始故事裡的劇情也融合進來,在原本的故事裡,刺客放火燒草料場是為了殺林沖,林沖在廟中過夜躲過一劫,回頭發現這詭計,用槍把刺客都殺了。這時也正是小不點和啞巴撞見林沖的時候。

從林沖不願當場殺他們、以及其正面迎接挑戰的反應看來,林沖確實真正是英雄,不過必須注意的是,戲演至此觀眾對林沖的印象都是拼湊出來的,你說、我說、他說,我們看見的也不過只是個人對林沖的愛恨情仇,那個對象是誰,我們永遠不會知道。

英雄是怎麼出現、又是怎麼殞落的?

談到「說」,劇中的啞巴在此時突然再次具備言語能力,他的瘖啞是神經症式的,壓抑某創傷回憶、拒絕用語言與世界發生聯繫,相信著兄長相信的價值,使自己的聲音消失。但見到林沖後,與世界的聯繫被迫回到他身上。從這個角色和情傷之下瘋癲的瘋姐,劇本似乎開展了更多與社會現象的可能聯繫,如瘋姐的妄想症,這種壓抑的病態在現實中以難以察覺的方式出現,病因來自集體,卻又在個體內變異。

於是我們發現,這五個魯蛇既是群又是個體、既是一又是多、既是一體又是分殊。透過這一與多的共同顯現,劇本有一個最重要的主題,不是殺林沖,而是拋出一個問題:究竟英雄本身是怎麼出現、又是怎麼殞落的?

在劇本之前早就埋藏一個元素。小不點這個角色看似動機最薄弱,卻是最重要的角色,她指出「人各有命,富貴在天」,這與我們現今的價值觀無異,英雄之所以是英雄都是命,而狗熊是一輩子也無法翻身。就像瘸子哥哥,主意一堆卻總是無法改變自己的背景與階級;而師兄再怎麼想取代林沖那顆「天雄星」而成為「天葵星」,卻也總有「算不出的虛數」。



答案就在這些看似難解的台詞中。人說時勢造英雄,這句話大致上對了一半,時勢也是人創造的,算不出的虛數就是一個意識形態下的整體。演員在台上說:「只要將人民分成一半,兩半互相監視」,這虛數就會一直存在,風向隨時在變、昨日的英雄今日很可能就是狗熊,林沖到底做了什麼、說了什麼不知道,但他之所以高高在上、成為如同神一般的存在,是一個具有類似意識形態的「群」所造成的。

但在這樣的群裡面,我們常常忘記特殊的個體,忘記那些沒被看見的個體各自的慾望與情感,諷刺的是,這群最後只想「去江南買塊地,安靜地活、安靜地死」的人,也正是拱出英雄又欲殺他、造神又滅神的群眾,他們隱身在眾人當中,連自己都忘記了自己的存在,角色逐漸從身上掉落,他們卻依然繼續演出,燈暗燈亮,演員無奈:
「還要繼續演下去嗎?」

中了劇本的「招」,也是反思的開始

這時劇場的形式本身跳出,點出我們人生中會碰到很多李大嬸、很多台上這群魯蛇,但留在顯性歷史上的似乎就只有英雄的事蹟,這是由於一種集體自我催眠、建構、操縱、出演的狀態。演員在台上出演這些角色、這個故事,但演員在現實中也是真實存在的人,持續出演某個角色、暴露在社會與「群」的影響下。

越接近尾聲,我們觀察到愈來愈多屬於台灣的符碼出現,無法不讓人聯想到政黨輪替之間,持續上演的造神、殺神戲碼。但這也不只是一個關於國家、關於政治與操縱的故事,就像烏犬劇場的核心精神,一個真實的生命不會只有一種毛色,在《二路埋伏》中,呈現的是個體與群體的一體兩面與相生關係,即我們都是台灣人,但在是台灣人之前,我們先是自己。而如果說這是一個劇本為觀眾設下的埋伏,那它也只是其中一個,在觀看過程中,觀眾會發現屬於自己的埋伏,中招的同時,也是反思的開始。

烏犬劇場《二路埋伏》

6/9 ~ 6/18 牯嶺街小劇場一樓
詳情請見烏犬劇場粉絲頁


【劇場迴圈】
法國哲學家 Henri Berggson 在他著名的記憶理論中描述一種「記憶的迴圈」,迴圈即記憶整體不同的凝聚程度,而「最大的迴圈是夢境與幻想」。以此為出發點,劇場觀劇記憶似乎也形成一個個特殊迴圈,我將這些精神內容寫下來,期望它以有趣的方式滲入讀者的知覺。

【于念平】
人類,學生,評論,作家。想當猶太人的羅馬人,愛文學的哲學研究者,寫劇評的電影愛好者。日日寫作但不欲為人所見,於是于姓女作家的作品至今尚未出版。

#于念平 #二路埋伏 #林沖夜奔 #林沖 #烏犬劇場 #劇場迴圈 #水滸傳 #劇場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于念平
圖片提供烏犬劇場
劇場迴圈|無限的空間與綿延,河床劇團《千圈の旅》
劇場迴圈|無限的空間與綿延,河床劇團《千圈の旅》

由於創作主題和意象劇場的呈現方式,河床的作品總給我一種如夢的觀劇經驗,不過當導演郭文泰聽到這樣的想法,他說:「其實沒有特別要讓觀眾覺得像夢一樣,這些是真實發生的 ...

05.01.2017
劇場迴圈|英國國家劇院現場《天窗》:「我們曾有了六年的快樂」
劇場迴圈|英國國家劇院現場《天窗》:「我們曾有了六年的快樂」

從去年四月開始,威秀影城以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作為開場,引進了英國國家劇院現場系列,對於喜歡英國當代劇場的戲迷來說是一個大好機會,省了飛去倫敦的機票跟時間,雖然票券 ...

07.02.2017
劇場迴圈|《小小的穩定》,恐懼與暴力應該是什麼模樣?
劇場迴圈|《小小的穩定》,恐懼與暴力應該是什麼模樣?

由波蘭導演卡霞(Kate Stanislawski)與劇場人鄒雅荃成立的劇團「自然而然劇團」最近策劃了「波蘭百年」系列活動,與開學出版社協力推動波蘭劇本的中文翻 ...

27.02.2017
劇場迴圈|我家孟母曾是男兒身:李漁的擬話本男男戀
劇場迴圈|我家孟母曾是男兒身:李漁的擬話本男男戀

李漁的作品中時常不避諱碰觸那些在當時保守的社會風氣下顯得低俗的事物,例如同性之間的愛情、男女間的性愛與慾望,他在寫作時經常帶有玩笑、幽默與反諷的語氣,讓讀者摸不 ...

09.03.2017
劇場迴圈|動見体《想像的孩子》,「一切都是上帝的問題」
劇場迴圈|動見体《想像的孩子》,「一切都是上帝的問題」

動見体《想像的孩子》今年四月即將再次演出,故事發生在五個想生孩子卻生不出的成人之間,因他們的意念或是上帝安排,一個「想像的孩子」出現在他們眼前,所有選擇與可能集 ...

05.04.2017
劇場迴圈|自然而然劇團《艾玲》,全人類的集體春夢
劇場迴圈|自然而然劇團《艾玲》,全人類的集體春夢

自然而然劇團在跨越異境,走讀波蘭百年活動中,將搬演維卡奇的作品《鞋匠》,以劇中公爵夫人的角色重新命名《艾玲》,並由波蘭劇場導演、演員卡霞(Kate Stanis ...

17.04.2017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