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迴圈|透過儀式,才能歡迎它的來到:三缺一劇團《LAB 參號—不知為何物》
今年 12 月三缺一劇團將推出《LAB 參號—不知為何物》,光看劇名不知所以然,必須先回到系列的初始來檢視,究竟 LAB 計畫是一個什麼樣的劇場實驗。2011 年,三缺一劇團開啟這個劇場實驗,將寫實表演訓練中的動物身體之不同階段拆解,打破從寫實動物到寫實人物的線性方向,試圖創造以動物身體為主體的戲劇,並將其成果在 2012 年的《LAB 壹號—實驗啟動》中呈現。
在當時的版本中,我們看見「動物」的不同狀態在表演中可以有什麼展現,由演員身體演出寫實動物、動物變形、動物之本能或動能本身作為力量的展現、和在人物裡隱藏的動物特質等,這時所表現的是演員們在一個集體創作與發展的系統中,所蒐集到的結晶,當動物身體的不同階段被同時呈現在場上,這樣的戲劇與觀眾的關係是親密的,觀眾被邀請進入這些看似不完整的片段中,去理解動物轉化的發生,而其整體經驗卻是完整的。
經過持續的發展,2015 年《LAB 貳號—穴居》將這種與觀眾的分享帶入更私人、卻又更普遍的領域。從演員的個人經驗出發,他們各自選擇不同的動物來做發展,也許是一個生活中的片段、一個靈感、一個動念,透過劇場中的流動身體串起,帶有夢的質地,因為片段連結的方式如同謎語,但又帶著呼之欲出的意義。
此時動物已由一種象徵的方式在舞台上出現,彷彿從黑暗的洞穴中爬出,受人恐懼、祭拜。洞穴作為神聖事物發生的地點(摩西在洞穴中與神之光的遭遇、查拉圖斯特拉在洞穴中的修行),也象徵人的心靈空間中與神聖事物發生關聯的地方。這些台上的動物精神就如同肖維岩洞(Grotte Chauvet)中的壁畫一般,在這遠古的洞穴裡,人拿起礦物在岩壁上留下動物群像,而這樣的動物形象在人類心靈的集體面向留下了某種影響,牠們持續在神話中出現,於是動物超越當下時間而具有原型的展現。
如果說整個計畫從形體與身體感覺開始發展,並邁向動物的原型象徵,那在 2017 年的第三部曲中,這個計畫並沒有停留在象徵或形體的任一端,而是更令人驚喜的走向下一個變化中的階段。「不知為何物」這樣的形容並不指向任何現有的東西,於是這次的創作必須是高度原創性的,透過指出這無法名狀之物周邊的東西,來呈現這物本身的樣貌,亦即此時欲表現的是動物卻也不是動物,是本能、原型但又不是直接的展現。以其為中心,片段有時似乎離核心很遠,卻又在戲劇的動能中再次回應欲呈現的核心概念。
戲由「百物語」開端。發源於日本的「百物語」是一項有趣的活動,點上一百根蠟燭,講述九十九個恐怖怪談,但在第一百個故事被講述之前,蠟燭必須被吹熄、故事不能說出口,否則將引來「真正的」鬼怪纏身。這樣的設定呼應了「不知為何物」的主題,即我們現在所面對的對象是言語無法訴說之物,使人懼怕,而只有透過儀式,我們才能歡迎它的來到。
不過第三部曲卻也是語言量最多的一齣。乍看之下弔詭,因為隨著 LAB 系列從具體的事物走向抽象概念,戲劇中的語言量卻變多了,為何在訴說無法訴說之物時更需要語言的中介呢?
也許是因為透過言說,我們創造出一種隱形的迷宮,那些無法直接面對的問題與恐懼,那些「怪力亂神」就可以透過某種路徑而變得不那麼可怕,此時言說也是一種療癒,甚至能夠指出沒有被看見的傷。戲的開端開門見山的談論怪物、各種生物與動物,突然我們看見寫實的人物、人物中的動物、人物夢中的動物,動物意象在物質與精神兩端游走,透過活生生的角色,我們發現心與物、個人與集體、神話與世界其實是相關聯且密不可分的。
在這個演出中,我們可同時看見隱藏在個人小宇宙裡的私密記憶和最普遍的公共議題,但這卻不是矛盾或混亂,因為創作者在做的恰恰是指出這兩者的一體兩面與互為因果。這兩面分別代表了象徵與人的日常、潛意識與清醒時的意識生活,而在戲劇之中,似乎可以看見一種人類線性歷史與時間整體的邂逅。
為親情困頓的母親化身為《山海經》中的三頭鳥怪物;社會中的各種男人像鬥雞一般爭得至死方休;漫威電影裡面的綠巨人浩克其實也以本能的形式存在在每個人心中;蛇神化身為女人在世間有不同的面貌與經歷。在有限的、人類的線性時間裡,我們看見的是最實質的那一端,即人物本身在世界中的存在,這些形象同樣無比真實,但原型的運作以及最虛擬(virtual)的那一端卻是看不見的。
虛擬的那一端表示了回憶之海中的內容與情感,當創作者選擇從最私密的記憶去發展文本時,展現的卻會是集體與個人之混合,而觀眾本身也是一個群與個體的混合,當面對觀眾時,我們面對的是一個作為整體的群,其中又有個殊性,於是觀眾之經驗與舞台上的呈現在某些意想不到的時刻展開共振,在戲劇片段中出現了感受、甚至療癒比個體更大之情感或創傷的可能。
也許在每一種戲劇中都存在這樣的可能,但是三缺一劇團的 LAB 計畫直接面對本能——原型、個人——集體等兩面性問題,同時,此齣戲深具戲劇性,其深層的意念被包裹在演員的肢體、文本中,但卻以十分貼近生活的層面去切入,即使未曾理解創作者在過程中爬梳過的理論與經驗,作為一個觀眾,依然能從最日常的層面去體驗到那無法言說的、存在人類心靈中的「不知為何物」。
【劇場迴圈】
法國哲學家 Henri Berggson 在他著名的記憶理論中描述一種「記憶的迴圈」,迴圈即記憶整體不同的凝聚程度,而「最大的迴圈是夢境與幻想」。以此為出發點,劇場觀劇記憶似乎也形成一個個特殊迴圈,我將這些精神內容寫下來,期望它以有趣的方式滲入讀者的知覺。
【于念平】
人類,學生,評論,作家。想當猶太人的羅馬人,愛文學的哲學研究者,寫劇評的電影愛好者。日日寫作但不欲為人所見,於是于姓女作家的作品至今尚未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