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迴圈| 娩娩工作室《死死免了米》:女性絕望故事裡,一種高貴的愛

劇場迴圈| 娩娩工作室《死死免了米》:女性絕望故事裡,一種高貴的愛

作者于念平
日期29.12.2017

娩娩工作室主要由女性團員成立,劇場演出主題傾向關心女性議題,創作過程總是包含了許多身為女人的切身感受與思考,從內在挖掘,並如分娩一般將部分的自己放進作品中,呈現在觀眾眼前。他們先前的作品、合作作品呈現女性角色的不同面向,有時奇幻有時生活。這次第四號作品《死死免了米》演出編劇陳巧蓉入圍台灣文學金典獎的劇本《姊姊的守護者》,故事描寫一個隔代教養、長照、充滿愛與恨的、只有女性的家庭結構。

故事中的人物像是社會新聞裡的主角,又像是從某某鄰居親戚聽來的故事,在一些時刻,也像我們自己。開場後我們很快便看清楚了這個家庭結構:健康狀況不良的祖母、缺席的母親與女兒、被祖母帶大的孫女兩人、曾是照顧者卻因車禍而成為被照顧者的姊姊、身體健全年輕卻必須成為照顧者的妹妹。在這樣的家庭裡,姊姊請的外籍雇傭曾給姊姊一種溫暖;出現的男性社工曾經帶給姊姊愛與慾求的希望;施暴的男人也曾是救助妹妹的好人,不過早在悲劇發生之前,我們就從希望裡面嗅到了絕望。

即使絕望,也不是一句「死死免了米」就可以解決的。生比死難,因為你活著總有想要的東西。這些角色原型是我們所熟悉的、悲劇的女性,不用太多的資訊,觀眾已準備好、甚至已經被拉近台上欲呈現的處境中了。尤其在華人社會中,故事裡的女性常常背負了受苦的責任,彷彿只有透過受苦,女人才是偉大的、才能感受到自身的價值,而男性面對女人的犧牲彷彿總是理所當然,甚至不屑一顧。

在進入劇本中的角色之前,我想先試著談「女性」這個名詞對我而言涉及什麼問題。即使在性別趨於流動的現代社會,一種屹立不搖的女性形象依然以概念與實質的方式存在在我們心中,並在社會現實中有所實現。這樣的實現無關乎生理性別,於是我們現在所談的女性是一個概念,同時身體的面向將必要被考慮進去。概念上,不管在身或心,女性與男性分屬兩個不同系列,似是平行永不得交會的,卻會因為一種向對方趨近的欲力而有時相碰。這種相碰是令人感動、充滿希望,卻同時是絕望的,因為我們所獲得的是兩條線中間的東西,而不是真正深入對方的系列中。

從原型的角度看,女性所代表的是一種裂縫與傷口,對外開放,在癒合的過程中容得下其他自身以外的東西,這包容可以是擁抱也可以是吞噬;男性代表的是一種對完整的欲求,向內開啟,自我治癒並有能力向他處伸去,有時依附、有時刺穿。兩個系列各自有著自身的兩面性、黑暗與光明,當欲力產生時,光明的面向也許是女性的包容與男性的依附,但常常我們看見的都是黑暗,一種女性的吞噬與男性的插入。傷口於是不會停止流血,在試圖超越原型的路上,一種重複性的絕望像是原罪一樣存在女性當中。這就是女性常常在面對的與男性相關的創傷,也是這個劇本的主題。

當這樣的故事要以劇場的形式被傳達,角色背景不再是最主要的重點,因為我們都與他們十分熟悉。不管是恨著、受苦著卻無法擺脫現狀的女人,還是自大、施捨或施暴的男人,我們一下就可以掌握其行為動機,甚至可以預料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於是戲劇在這裡要表現的,是在這原型故事下的人物個疏性。

導演洪千涵在角色之間找到了壓力的轉換、情緒的流動,在某些時刻創造出情緒的強度,並在意想不到的時刻寧靜。透過語言,觀眾將慢慢觀察出角色的混雜與互相滲透,台語、國語、英語轉換之間,呈現的其實是語言所指向之意義的變動,和背後的情感原因。透過物與身體的使用,使觀眾看得見慾望、絕望的具象化表現,並且在這具象化中,讓抽象的東西跟角色發生真正的連結。這時原型不再是原型,而是降臨在個體身上的一種集體事件。

亦即這時我們可以說生命本身是有裂縫的,而這裂縫存在於我們的生命裡之前,其實早就存在於在這個社會與人類整體裡面了。所有創傷皆是集體作用的結果,是我們所看不見的萬千關聯形塑了事物的樣貌,這是一種超越簡單因果關係的法則在背後作用。社會與集體在他們面前的路挖好了坑,他們不過是剛好跌了進去,於是不再有加害者/受害者或是照顧者/被照顧者的分別,我們只能說在這些事件裡能夠觀察出一種個人與集體的關係。

這是一個絕望的故事。一種女性對男性徹底的不信任與缺乏、一種女性持續向黑暗的深處蜷縮、千瘡百孔、只能互相吞噬的孤獨。但在極大的恨意與恐懼中,故事結尾意外地揭露使姊姊雙腳殘廢的那場車禍來由,這時一種高貴的愛出現,存在於女性之間,其對象(母親、姐妹、女兒)或許是一種幻覺,一種由欲求而發生的幻覺。愛是人們在線性時間中以理智所創造的幻象,幻象需要物質的來源而非絕對空虛,而人們之間的主被動關係即是愛的幻象來源,這使得幻象具有真實性。

這沈重的故事在流暢、具美感的劇場手法底下,變得較為溫柔,看著這些平凡生活中的角色在舞台上表露情感,是十分使人動容的。不管在社會中的角色為何,當面對這齣戲時,都有機會面對自身與社會的關係,因為我們都是那受苦的人,也是使別人受苦的人。在這個故事中不會看見救贖,但透過檢視創傷的裂縫,我們已經看見微光。


【劇場迴圈】
法國哲學家 Henri Berggson 在他著名的記憶理論中描述一種「記憶的迴圈」,迴圈即記憶整體不同的凝聚程度,而「最大的迴圈是夢境與幻想」。以此為出發點,劇場觀劇記憶似乎也形成一個個特殊迴圈,我將這些精神內容寫下來,期望它以有趣的方式滲入讀者的知覺。

【于念平】
人類,學生,評論,作家。想當猶太人的羅馬人,愛文學的哲學研究者,寫劇評的電影愛好者。日日寫作但不欲為人所見,於是于姓女作家的作品至今尚未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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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于念平
攝影秦大悲
圖片提供娩娩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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