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鏡子的凝視──《席勒:死神與少女》
分不清楚,他在凝視什麼?
當女人順著情慾的流動撲向他,將自己毫無保留地攤露開來,無數次他說「別動」,命令她們停下,停在情慾為她們的身體自然形塑的奇異姿態裡。隨即他拿起畫筆,將日常的纏綿,隔絕在畫紙之外。彷彿還有比情慾更撩動他的東西,令他能冷酷地打斷現實的親密,熱切地在紙上描畫那些女人的眼神和形體。
若凝視是他的追逐,他在追逐什麼?
電影最初的畫面,閃現著火焰焚燒的紙鈔、女人哀戚的臉、男人揮舞的手……。烈焰的殘餘,不若漆黑的人影墜逝。而他靜靜凝視一切。或許,不是凝視,他在吸納所有驚嚇,吸納所有瘋狂,吸納帝國時代的整個崩毀。就像我們跟隨攝影機的流動,穿越曲折的空間、穿越曲折的光影,最後停在一個女人的速寫臉孔上。那是他不顧自己瀕死的衰頹,向時間掙來的最後一眼。
他在凝視那些猙獰的險境,追逐那些不復重來的信任交託。
導演選擇他的瀕死時刻作為凝視他的起點,向前逆溯同時往後鋪展他的一生怎麼向著死亡挺進。而電影的構圖、場面調度、剪接和敘事邏輯,無一不在摹擬他的創作狀態和繪畫風格。像是兩個女人闖進舞台,以她們自身的追獵戲碼,破壞並取代一齣優雅的靜止展演──那勢不可擋的暴烈和穿刺,如同他和他的作品在那個時代的駭麗現身。
要人屏息的,還有那些運用鏡子和他的畫作來進行的轉場橫渡,因為鏡子和繪畫藝術同樣具有映像和再現的意涵,瞬間就讓虛實交融,令現實和記憶指向未來。而那些人世的情愛關係,再怎麼許下誓約,都沒有跟他一生遷徙作畫的那只鏡子還要忠實牢靠。
畢竟,他不是凝視她們,而是凝視鏡子,成為她們與他自己的觀眾。就像1910年的作品〈畫著鏡前裸體模特兒的自畫像〉、1913 年的〈愛侶〉、1915 年創作的〈情人〉、〈做愛〉、〈死神與少女〉和〈坐著的一對情人〉……,他在看和被看、畫和被畫的雙重位置上,陷入一種從欲望到映像,又從映像到欲望的無盡循環。他要畫眼前的女人,也要畫鏡子反射出來的他們結為一體。
於是,穿透她們,穿透鏡子他在凝視的,是那扭曲的身形終究無法遮掩的直白情感。於是,他與她們做愛的方式不是進入她們的肉體,而是進入她們的情感所強烈叫喚出來的他的創作想像。用最單薄的鉛筆細線來盛裝最濃稠賁張的情慾筆觸,他對她們身體的回應,是以紙上那些激越纏縛的線條與色相,將她們流動的情慾,永遠凝固留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