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召喚的演員魂:
陳湘琪與紀培慧的演員成長紀事
這天培慧先到,飄逸洋裝上有好美的蝴蝶,和她一起翩翩飛來,湘琪隨後趕上,定睛一看,白色上衣的袖口剪裁也讓她像極了蝴蝶,不知這兩人是否事先講好了,那畫面從鏡頭裡看起來好舒服和諧。看她們倆在咖啡店吧台拍照,笑笑鬧鬧,湘琪一直哀求著不要叫她看鏡頭,怕尷尬,我心想,若連她都對鏡頭有畏懼,那誰又有勇氣面對呢。
拜電影《接線員》之賜,讓這兩位演員能碰在一起。有關當演員這回事,湘琪笑說自己已經退休了,接下來只想把棒子交給後起之輩;她在學校教書,為的就是這個目的。而培慧還在這條路上摸摸索索,演戲對她而言是接地氣的手段。從小與世界格格不入,不知如何與人相處,像無端降落地球的外星人,逃不回去了,卻幸運找到一件想做的事,讓她安於這裡,不再日夜思鄉。
演戲,是讓角色帶領自己
培慧 16 歲就開始演戲。她說自己幸運,一直接演到比自己年紀稍長一些些的角色,讓這些角色在她人生困頓時,還能回來拉自己一把。「我真的好幸運喔,從《危險心靈》接著《九降風》,國中生演高中生,高中生演大學生,都不是超出我理解範圍的角色,能讓我想到一些自己的方法去達到角色的狀態。」深刻進入角色的生命、同理角色的想法,因而讓培慧能跟著成長。
「有些我從沒想過的東西,進去角色之後,會從那裡得到一些什麼。」我問培慧,這事能不能舉例?她眼睛直盯桌面,想了好久才說,「我以前沒什麼勇氣,很不相信自己,雖然我老是說要做到這件事,但我覺得我是全世界最不相信自己的人(笑)。但這次演完緹娜(Tina)之後,我好像知道怎麼尋找心裡有勇氣的地方。」大學甄試錯過面試、出國旅遊搞錯班機時間,培慧像是受不了自己那樣,氣餒地笑著。
「緹娜是懷抱著夢想出去的,但我才理解她回家更需要勇氣,她必須找到同等、甚至超過的勇氣才有辦法回到家。因為緹娜,我才認清勇氣的樣貌,我也想要看看自己有什麼能耐,如果不踏出去,有些風險注定看不見。」
打破魚缸,落回海水裡
28 歲,經紀人笑她是老妹,湘琪認為她處於正要羽化的關鍵點,而培慧自己則說,現在的她像是被打破了魚缸的魚,重新掉回海裡,得要學習大海中各式各樣其他生物的想法和生存方式。
「過去演學生時,我可能還知道要怎麼演,但現在要演一些成熟的角色時,我才發現原來我離他人的思維那麼遠。因為我都活在自己的世界,只能直覺性地用自己的想法去詮釋角色。」
從小不擅長交朋友,又出道得早,讓培慧失去很多社會化的機會,她說,高中和大學時,總是一個人在校園裡走來走去,不知如何靠近別人,別人也不知如何接近她才對。培慧笑著說,自己的媽媽也是個沒活在地球表面的人,這讓她從小就只會用自己的邏輯做事。
此刻,湘琪像看著茫然的學生,很溫柔。她說培慧出道得早,導致生活圈子小,挫折、歷練機會當然也少,不過表演到最後,生命經歷很重要,那會帶出詮釋角色時的理解與厚度。培慧眼神發光,說湘琪在拍攝《接線員》過程中,總會給她一些很好的建議,說可以「再想一想」,但從不會用上對下的方式指導她,讓她非常感謝。
培慧出道得早,得到許多不可多求的機會,但同時也失去了不少,這些少掉的,還待她用緹娜的勇氣去一項項找回來。
我從沒想過當演員,但那是我的 inner calling
在網路上搜尋湘琪出道至今的照片,會發現她從過去到現在,就是個美得不行的演員。曾被說長得太漂亮,最適合演聖女貞德,但她硬是跳脫單一形象,從《天邊一朵雲》的大膽演出,到《黑眼圈》飾演外籍移工、《迴光奏鳴曲》飾演壓抑的中年婦女,這次還在《接線員》裡挑戰妓女角色。湘琪在國立藝術學院就讀戲劇系時被楊德昌導演挖掘,我以為她早已在生命哪個時刻立志當演員,但她卻給了否定答案。
「我一開始沒想過當演員,高三時在報紙看到『小劇場運動』這五個字,那時正好是賴聲川導演那一批人,開始 80 年代的小劇場運動。每天、連續性的報導,那個 inner calling 就被呼喚出來,我沒看過劇場、舞台劇演出,但覺得好熱血,知道那是我要的。」
搞不清那是什麼,湘琪只是跟著感覺走。大學進入戲劇系就讀後,她完全被劇場藝術吸引,太多興奮、太多可以學習的東西。大三那年遇上楊德昌導演,她又意外地涉入自己沒想過會接觸的影像表演。一步步往表演的世界走去,看似不在計劃之內,其實卻有跡可循,五年前父母過世,她暫停演出,也開始回頭思考自己為何喜歡表演。
為了父母,不能成為太妹
「我常會想為什麼我那麼喜歡表演。因為我來自非常保守的家庭,我要當個好孩子,有點踰矩的事,我爸媽就會說不可以。但好孩子陳湘琪心底對人性是充滿好奇的。」這份好奇要如何實踐?湘琪找到了表演,在現實生活中無法越線的人性、情慾,都在表演中被允許。
「我父母年紀很大,我很愛他們,所以我會盡量想表現好。即便我心裡有想法,想要越線的時候,我會為了他們回來。我有兩個大我很多的哥哥,年少時很叛逆,常讓我爸媽流淚,我二哥那時正值青春期,叛逆不羈,和父母吵架時一時衝動,脫口而出:『陳湘琪長大一定是個大太妹!』,所以我從小就有個內在誓言,我長大絕對不會變壞,不會讓父母傷心。」
「絕對不能變壞」的想法深植在湘琪心中,這讓她自我禁錮了內心蠢動的慾望。那股被壓抑到要衝出來的內在能量,唯有在表演時能被釋放。「表演提供陳湘琪保守的人生中,她沒辦法去經歷的複雜、脫軌、多變的生命百態。現實生活中我又會回到那個單純的陳湘琪,平常就去學校、運動、上教會,那好像就是我的一生。」演戲讓湘琪經歷不同的人生,懂得理解別人,也更懂得去愛人。
「父母過世對我而言太關鍵了。他們在的時候,我用表演越線,他們走了之後,我突然不想演了,我覺得沒有觀眾了。但事實上我很多戲他們是沒有看過的,這很矛盾,我才發現我過去演戲時最在意的觀眾竟然是我父母,我想讓他們看看他們的女兒還有這麼多不同面向。」
父母從人生裡退休,湘琪也跟著從表演裡退休了。她的生命和父母交纏太多,沒了他們,也沒了表演慾望。現在她將主力放在表演經驗傳承上,更多時候將自己看作老師而非演員,在課堂上分享創作經驗,提醒學生「節奏再亂一點」、「再真實一點」,打破死板的表演模式。
土耳其被摸胸部:不能讓我的沈默害到下一個人
湘琪和培慧在《接線員》中飾演被環境困住的弱勢女性,因此,分享完她們身為演員的經歷,我請她們聊聊生命中是否曾有因為身為女性,而感到相當脆弱的時刻。培慧說起自己前陣子去土耳其旅遊時發生的事,當時和經紀人正好結束番紅花城的觀光,往上坡走,準備搭客運離去,沒想到竟冒出兩個騎單車的青少年,伸手就往她胸部摸去。
「那時淡季沒有什麼觀光客,我們往上走,他們就騎著腳踏車下來,一個穿白衣服的就出手抓我胸部。那時候真的沒有反應過來,我穿很厚的外套,還有圍巾塞在衣服裡,我站在那歪頭,一瞬間空掉,腦內齒輪動得突然很慢。」
對方是往胸部抓來沒錯,但穿那麼厚,又好像沒抓到,培慧內心各種想法飛來飛去,當機了幾秒才突然醒過來。
「結果就轉身,好像在演昆汀的戲,我就是山謬傑克森(笑),我原本想要抓住他,把他從腳踏車上踹下來,但我錯過了,所以就去追他,一路上大罵 What the *uck? You mother *ucker! I’ll *ucking catch you! 這些都要消音,一直逼逼逼。」培慧用氣音唸了一堆f字,有點心虛地看著我笑。她說,那天氣呼呼的,原本想算了,但最後還是決定報警。
「我覺得我要為自己做點什麼,警察沒抓到人的話那是他們的事,我要捍衛我自己。後來很幸運在咖啡店調到監視器,又遇到會講中文的導遊,可能就是暗示我要去做這件事吧。我想如果這次那個青少年做了這件事,沒有壞事發生在他身上,那他下次又去,我的沈默不就害到下一個人嗎?」
回到台灣之後,土耳其警察聯絡培慧說人抓到了,一切進入司法程序。勇敢捍衛自己,培慧說,這其實也不是男生或女生的問題,每個人都有身體自主權,決定要不要讓別人碰,有時女生摸男生大家還會覺得很好笑,這是更可怕的事。
差點被強暴的夜晚
而湘琪認為,女性的確比較容易陷入危險的狀況,她大學時就曾遇過讓她幾近崩潰的事件。那時,她和同學三個女生合租房子,湘琪神經大條從不鎖房門,半夜就讓一位持刀男子闖了進來。
「我同學都有鎖門,就我沒鎖。凌晨四點多半睡半醒,一個陌生男子進入我房間,意圖強暴我,我以為我在作夢,有個人站在床邊拿一把刀對著我,叫我把褲子脫掉。」湘琪還沒完全醒來,面對根本沒有預期會發生的狀況,她只能乖乖照做。
「我轉過去面對窗外,逐漸醒過來,又是一輪月亮在外面,心裡意識突然進來了,我腦海出現三張臉:爸爸、媽媽、上帝。然後第二個想法是,我現在月經來不能脫褲子,你看我根本很混亂!他拿著刀子想刺我,我喉嚨發出『咯咯咯』原始野獸的聲音,我完全忘記人類怎麼講話了。」此刻,想著那三張生命中重要的臉,湘琪心一橫,寧願讓他殺了也不就範,才終於扯開喉嚨大喊「救命啊」,那個男子拔腿就跑。
「我已經 over 這件事了,所以才有辦法講。」湘琪講得太生動,讓故事好不真實,她說,這就是生命歷練,那次之後她明白,原來人在遇上預料之外的驚嚇事件時,是這樣的反應過程,她說得一派輕鬆,培慧和我聽得膽戰心驚,不知說了幾次「天哪」、「好可怕」。
這天專訪下來,講亦師亦友好像很俗氣,不過我眼中的湘琪和培慧就是這樣的關係。湘琪對培慧是愛護的,她盼培慧好,盼所有年輕演員好,而培慧對湘琪是敬重的,眼睛睜得老大,專注聽她說演員功課、奇幻的生命故事。湘琪說,生命的細節無法複製亦無法重來,每一時刻都珍貴美好,是表演者最重要的創作養分。而我滿心感謝,能與她們共享這樣一個無法複製和重來的午後。
採訪後記:
培慧說她不相信自己,因為她常在重要時刻把事情搞砸,湘琪姐頻頻點頭,說要不是如此,培慧早就是她學妹了。我問此話怎講?培慧跟湘琪便七嘴八舌跟我解釋了起來。
「那時申請大學,北藝大獨招,考完第一天,第二天要去面試,結果我用錯軟體開時間表,應該要用 Word,但我用成 Excel。我是第一階段的最後一個,但因為我用 Excel 開,看成我是第二階段第一個,中間差了 15 分鐘。」
『完全弄錯時間,而且她還在校園逛!很悠閒喔!』
「我還以為我提早到了,在那邊吃早餐,躺在草地上看著牛啊,想說這就是我以後的學校喔,空氣多麼清新、校園多麼美麗!我還記得那天我吃蛋餅,吃完後就覺得身心靈都準備好了,推薦信也拿在手上,雄糾糾氣昂昂要準備去面試!」
『啊,結果她 miss 掉!』
「那時我去報到,學姊就跟我說剛剛叫了三次我都沒出現,已經喪失資格,我大哭,學姊看我哭成那樣,還去幫我問老師能不能通融。」
培慧心急到想調出自己在北藝大悠閒散步、吃蛋餅的監視器畫面,以證明她早到了,望教授高抬貴手。最後,為了公平起見,培慧依然沒有面試的資格,不過我想,若當初真的去找監視器畫面,培慧看著影像中得意洋洋吃蛋餅的自己,應該會有一輩子的蛋餅陰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