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的真意不在殺,在藏——徐浩峰的硬派武俠精神

刀的真意不在殺,在藏——徐浩峰的硬派武俠精神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3.05.2016

徐浩峰,70 年代北京人。作為作家,他筆下有一片從批判現實主義脫出,變形為魔幻現實主義的硬派民國武林;作為導演,他鏡頭下有真實的人性和社會結構,將習武之人看作一個社會階層的獨到見解;作為老師,他祈願靠著傳遞自己的電影知識消消做導演的業障;作為武人,他整理出版形意拳大師李仲軒口中的武林和武德、和他學學拳,最近又靠著《師父》奪下金馬獎最佳動作設計。

你絕對會好奇徐導這位奇人的過去,因為大家明明都數著同樣的日子、過著相似的歲月,為什麼他就會和我們不一樣?一定是他那有什麼「陰謀」吧,而我們,這就要來拆解他的陰謀。

在上海的一年半,那張仿蘇的桌子

大學讀的是北京電影學院,徐導畢業後,有十多年時間沒碰電影創作,潛心寫小說、做採訪,這段期間他曾前往上海,幫政府拍政令宣導片。因應當時中國政府對批判現實主義的要求,得深入當地生活,兩部 2、30 分鐘的片,就讓他在上海待了一年半,大部分時間都花都在做前期採訪。那時,政府提供給徐導和工作團隊的傢俱,全是 5、60 年代仿蘇聯式的,徐導說那寫字的桌子實在太好了,他利用工作閒暇的週末,完成了《流氓家史》、《劫活》這兩部中篇小說。

「仿蘇的傢俱好的不得了,我到上海那段時間好像經歷了剛解放那時代。那寫字檯太好,三十年木頭的色澤,夏天就窩在那上面睡覺。」在仿蘇桌子前完成兩部小說、度過一年半拍片光陰,徐導在要離開時竟對那桌子產生了感情,「我要走前還要求那接待我們的人說,能不能把這桌子賣我,我自己花錢,結果他很正式地說這不能賣,是國家財產。」桌子沒能帶走,但作品卻能。當時完成的《流氓家史》,在 1997 年著名作家王小波過世後,被選入紀念文集《王小波門下走狗大聯盟》之中。

徐浩峰

看了武俠,不用再看海明威

至今已完成《道士下山》、《流氓家史》、《大日壇城》等多部武俠小說的徐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接觸武俠小說的?「我們這代人,大多在初中時就接觸了,當時有些 50、60 年代,比我們再大一點的人,沒找到工作,他們的謀生方式,就是出租台灣來的盜版武俠小說。」徐導說,當時這些租書攤就藏在賣衣服或小商品的攤子裡,把武俠小說形容成黃色書刊或文學經典,專門租給中學生。

「當時他們會說這書很黃,來吸引學生看,或是說這些寫得比文學大師托爾斯泰、巴爾札克都要好,看了之後,就不用看他們的作品了。」想一想,這對中學生來講吸引力還真的挺大,文學經典晦澀難懂,但能看上一兩本又覺得臉上有光,如果讀了武俠就能跳過那些文學大師,實在是划算的交易。「我印象深刻,那時在租書界最推崇的是古龍的《白玉老虎》,這本書在台灣或許是比較次要的作品,但當時他們都說看了這本,什麼契可夫、海明威都不必看了。」徐導就是在這個氛圍下流連租書小攤,他說,當時的書都被切得很散,一小本一小本的,看完了還得到處找下一集,但他樂此不疲。

寫作,單靠靈氣是不夠的

「開始寫,那是太晚了。但青春期往往有這種朋友,非常靈光、給你帶來思想啓迪,但他本身命運悲慘,做什麼事都不成,通常又早死。所以這種人是幹嘛的,他就是啓蒙者。」徐導說,他同學圈裡就有這麼一個人。徐導自己開始寫武俠,是很後來的事了,但寫武俠這件事卻因為這位朋友的緣故,很早就像個影子一樣淺淺地活在他心中。

「這個人是我們一個女同學從街上撿回學校的,他到處流浪、在街上賣報紙,但長得特別英俊,所以被撿回來,他沒錢,我們幾個同學就輪流請他吃飯。」養著他,為了換取一些沒聽過的故事。當時這人常常分享北京底層經驗和對佛道的鑽研,那些都是學校裡無法得到的生命體驗,讓徐導和同學們願意像作為交換一樣,把他養在學校裡。徐導說,後來,大學畢業了,那人開始嘗試在社會自立,但總是對生活不滿意,想賺更多錢,於是用他最後一點靈性開始動筆寫了武俠。

其實當時中國沒什麼人看武俠小說,但他只是堅持要寫,「他說寫了或許可以像古龍那樣發家,但卻只寫了一本很有限、沒寫完的書就突然過世了。他夫人願意把遺物留給朋友,我當時就說,那武俠小說的開頭、這皺皺巴巴的本子要不給我吧。」這本子至今還在徐導身邊,故事是以古龍《三少爺的劍》中的橋段在練筆,也不算是獨創的。但徐導說,「我後來自己開始寫小說才知道,文學這件事,光靠靈氣是不夠的,這是得練的。」寫作,是得練的,當時這位朋友習字的本,成了徐導心頭的武俠啓蒙。

而徐導真正開始動筆,也是從現實來的。他透過採訪中國道教協會理事胡海牙,聽到許多關於杭州武術的故事,後來這些故事被寫進《道士下山》,這部《道士下山》也在 2015 年被陳凱歌導演拍成電影,「我說的好多人和事其實都是有原型的,反正還是批判現實主義而來,即便最後變成了魔幻現實主義,那還是現實主義。」徐導笑了起來。

徐浩峰

刀的真意不在殺,在藏

無論在徐導的電影或是小說作品中,刀都是少不了的元素。既然現實主義是徐導的代名詞,那麼我想,這刀應該也和徐導的現實生活脫不了關係才是。因此,我和徐導聊起了他對刀的獨到想法。

廣澤:「我想我不能平靜地坐在他們身邊。」
收刀入鞘,前多壓低喉音:「刀的真意,不在於劈殺,而在於隱藏。你只有先平靜地坐在他們身邊,才能在日後擊敗他們。」

刀的真意,不在殺,而在藏。這段對白,出自徐導的小說《大日壇城》,他說:「人家常說,劍走輕靈,但劍反而是非常重的。」劍的長度是固定的,但刀有刀背,若將兩手握在刀柄上,刀和劍差不多長,但如果將一手撫在刀背上,刀就短了。可長可短的特性,讓刀成為江湖上陰險的武器,所以才說刀可以隱藏。「大陸有學者總結古龍作品裡的刀『有平民的直率』,但我覺得刀是陰險的,因為它『唰』一下就來了。」徐導邊演示著刀法邊大笑。

「我們這個年紀,剛好趕上了馮小剛《老炮兒》(註1)那個時代,所以我們在路上是會看見刀的。漂亮女生放學的時候,常會有外校的男生來劫,本校的男生呢,可能喜歡她不敢講,但就會以『維護本校榮譽』的名義來護花。」男生來,都是帶刀的,富一點的能花 8 塊錢買到來自西藏的彈簧刀;窮一點的,花 8 毛錢買把剪刀,再劈成兩半也算是刀了。

事實上,當時刀的用法,已經不是《老炮兒》裡演的那樣往別人臉上去,而是拿來扔的。「像如果有 20 多個人去追打 4 個人,這肯定要打慘了,這時候就會有人從袖子裡把刀拿出來扔到地上,表示自己有武器,後面的人就不追了。」徐導笑著說,這也許算是種「刀遁」吧,丟了刀,就可以免於挨打。這次在《師父》裡,徐導也展現了他對刀的顧念,當詠春拳法已被演到多了,他選擇以八斬刀為主題,揭露詠春較不為人所知的刀類兵器。

行筆至此,我不由地想起《一代宗師》(註2)那經典的一幕:宮寶森和馬三分別被鏡頭以俯角、仰角方式捕捉,馬三嘴上說明白刀的真意,實際上那氣焰卻已經藏不下去。

「為什麼刀得有鞘?」
『因為刀的真意不在殺,在藏。』

徐浩峰

就讓你我的恩怨像盤棋一樣,保留在那兒

炎淨:「我來時已許願,陪你走完八十八寺。」               
素乃:「我不接受。沒有輸贏,就不是棋了。不要化解你我的恩怨,讓它像一盤棋一樣保留吧。」

除了對刀的意象有獨特見解,徐導對棋也小有研究。事實上《大日壇城》這本小說,故事的主線就是圍棋,我問起徐導「棋」在他心中是怎樣的存在,他同樣講起了一個現實的故事,「棋主要是我當時跟江鑄久、芮迺偉(註3)他們認識,所以我對棋有感覺。後來自己嘗試去下,但學得晚,下得太差了,就將將下吧。」

徐導說,曾有個編劇圈高段位的朋友聽說他會下棋,便想找他比試比試,「我當時想,天啊,沒辦法招架,就和他去下。結果這一下,我們兩個都覺得如臨大敵、緊張得要命,只是沒下幾步就各自明白了對方,對方棋都很臭,但就因為都很臭,要結束這盤棋還真費勁。」徐導比手畫腳地說,這盤棋結束之後,他倆誰都不想再重複這段經驗,現場已經笑得人仰馬翻。

徐導的棋藝雖然是臭的,但他還是依靠著現實主義傳統,去研究下棋的儀式、棋理和生活細節。他說,下棋這三、四個小時之間,基本上兩人是恆定的狀態,這讓寫觀戰記變得困難,「當時日本都是一流文學家去寫觀戰記,他們捕捉到的那些細節太好了。哪怕看不懂棋,光看棋評怎麼寫兩個不動的人、反映人的精神狀態和氛圍,那是非常高明的文學。」徐導說,不把觀察力放到最大是寫不出觀戰記的,他當時就是看了這些棋評,才有了寫《大日壇城》的靈感。

徐浩峰

所謂武德,是武人撿了文人放棄的

聊了這麼多,我想知道徐導心中的武俠精神是什麼模樣,他說,武俠精神,就是中國私塾的標準,其實以前中國所有行業的拜師帖,都是模仿中國私塾而來,只是當文人放棄了傳統道德,這道德就被武人撿了去。「從史料上看,武人的武德就是四書五經,文人不要了四書五經,武人就把文人的生活和禮儀規範都學了過來。」徐導說,總之武人一定是學文人的,從日本黑幫片也能看出端倪。

「日本北野武拍的黑幫片,一看會讓人非常驚訝,原來日本黑幫是模仿日本中學,一見到人都叫學長、師兄,還有罰跪和罰站,他們是用高中校規在組建黑幫的。」他又舉例,中國歷史上有名的黑幫人物杜月笙,也從不說自己有幫眾、手下,而會說他有學生,「杜月笙是把自己當校長的。」徐導心中的武俠精神,實質上是文人精神,也難怪他總給人文武雙棲又不違和的形象。「老規矩,逃了就等於死了」、「江湖事,事過不問因由」,在《師父》裡,也能看見許多符合道德的不成文規範。其實動粗的武人,時常比動筆的文人更有原則。

徐導說話慢,這天訪問大綱洋洋灑灑有十多題、一千多個字,我從開始就隱隱擔心問不完。他常在回答問題前喃喃說著「這個、這個」,我性子急,在心裡想著「哪個?哪個?」,後來發現,這樣的焦慮是多餘的,因為他慢,但回答扎扎實實,濃度很高。徐導是我見過最能同時結合武人和文人氣息的人,他的作品既有武人剛直豪爽,更似文人暗藏風霜,如此特色在《師父》中表露無疑,電影裡每一場對打都是來真的、每一句台詞都在字面與字義間糾纏著。若他做個街頭說書人,我願拿個凳子去,在那坐上一整天。

徐浩峰

採訪後記:遲來的菸

和徐導聊這一個多小時,讓我訪前做了一回功課,訪後又再做了一回,腦袋像脹成了兩倍大。徐導的生命經驗太豐富,我實在懷疑他平時有沒有休閒,他聽見休閒兩個字,嘆了口氣說:「你如果一天抽兩包菸,就別說自己有休閒了。」我問他,抽菸是不是休閒,他說,抽菸是個惡習,哪天若從報紙上看見他遭遇不幸的消息,也是情理之中,語畢又大笑了起來。

徐導說導演是個很浪費生命的職業,花了大部分時間在等待,等錢、等明星,平常沒事總是要幹點什麼,幸好有寫小說,有事幹還不至於崩潰。但他說,他做的所有行業裡最關鍵的還是老師,因為「導演生涯,必有惡報」,看看梅里愛、伯格曼的晚年都很悲慘,這種會有惡報的職業,當個老師看能不能積點功德。我笑著說,可以的,徐導卻又再次嘆了口氣笑著說,「杯水車薪,不知能挽回多少。」結束了採訪,要離開之際,我看見徐導的身影在飯店門口,抽著也許忍了一個半小時的菸。

註1:「兒」是北京話常見的兒化音,「老炮兒」意思是:提籠遛鳥、無所事事的老混混。《老炮兒》,中國劇情片,導演管虎,編劇董潤年,主角馮小剛,是第 72 屆威尼斯電影節非競賽片及閉幕片。中國於 2015 年上映。
註2:《一代宗師》劇本由徐浩峰和王家衛、鄒靜之共同完成,入圍多項電影大獎,更抱走 2014 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
註3:江鑄久與芮迺偉夫婦,中國著名圍棋棋手,現同為韓國棋院客座九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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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陳芷儀 Rachel Chen
撰稿陳芷儀 Rachel Chen
攝影兄弟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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