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王家衛|徒然黃金時光:寫在《一代宗師》之後
從《旺角卡門》到《一代宗師》,倏忽過去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這時間單位對以慢工出細活聞名的王家衛而言,恐怕也不容小覷罷。
踏入電影院前,刻意摒除了來自四方八方的影評廣告,直到排隊進場時無心聽見旁人一句:「武打片有什麼好看呢。」方惶惶不安起來——直到看見女人拖著半幅紅綾繡花睡鞋點夜燈、備湯浴,螢屏一片氤氳繚繞,一顆心才安然放回原處。
到底,無論主線是黑幫火拼、科幻列車抑或武術傳承,那一貫昏黃散漫的氣氛還是不變,調子是懷舊的,如斯緩慢,慢得足以一點一滴地滲入記憶與日常,耽美近乎頹廢,有姿態而無線條;有底色而無全貌。
觀眾難以借著碎片游離的敘事線與不斷往返的時間輕易獲知來龍去脈,然而角色本身往往也只是揭開帷幕一角,難窺命運的真相——據說王家衛是出了名的讓演員不知道演的誰、演哪一齣。
譬如一身團花滾邊旗袍踩著窄仄樓梯款款下來,穿過傍晚的煙霧買麵吃的蘇麗珍,夾身於他人議論與內心所繫之間,在若有似無的水氣中捕捉情意,隱約遲疑,乍喜還悲。譬如《春光乍洩》為一盞燈上的伊瓜蘇瀑布,逃離香港,遠赴阿根廷的黎耀輝與何寶榮。譬如滿腹過期鳳梨罐頭,心酸胃也酸的失戀男子⋯⋯早早領悟了峰頂,餘生遂不由自主地走上一條漫漫的下坡路。
於是始終追想著那絕美璀璨的一刻鐘,獨自在困境中摸索解答,放逐自棄。到底,愛情的失去才是愛情的真理罷。只能承租下隔壁的房間,竟夜側耳傾聽 2046 房中動靜,在嬉笑怒罵的露水情緣中緬懷那一生僅有一次的快樂,夢中浮現黃金般熠熠閃爍光芒的昔日,寫下來就成了小說。
早在《一代宗師》上映前,戲裡戲外,王家衛自己都說了此番是「文戲武唱」,明裡講的是江湖、武術乃至時代,片長 130 分鐘也不乏令人印象深刻的對陣過招,然底蘊還仍舊是王家衛式的。
彷彿是戰亂中家產散盡,被迫自富紳階級重重跌落,人生中初次面對生計艱難的葉問,配樂周璇甜美吟唱: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也彷彿是籌辦女子武術學校,卻因父仇而決意奉道的宮二⋯⋯現實頓挫夢裡波折,王家衛的角色們,竟是人人各自囿於其困境之中。
一旦遭遇了現實,重重地撞上命運,即使還保有一點愛與天真,試圖反抗或突破,最終不過也都是徒然。每當鼓起勇氣試圖違抗一分半點,立刻又被另一股莫名的力量狠狠拉回命運既定的下坡路,界線無所不在,越試,越明白自己不過做的是困獸之鬥。
所以,片中最驚心動魄的一幕,嚴妝修飾的宮二自剖:「當年要真硬著性子把戲學下去,我定會是台上的角兒。千迴百轉,亦悲亦喜,唱膩了〈楊門女將〉,就換〈遊園驚夢〉來唱。」然而,豈難道兩人這大半輩子不正是活生生一齣遊園驚夢麼?佛山初見,風光何等旖旎,到頭來也盡付與斷井殘垣。
時光荏苒,金樓也終成廢墟。
《花樣年華》裡迂迴的啟齒:「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時隔十三年,大南酒店裡宮二赤裸表白:「你看戲,我送票。」縱許是自知傷重難癒而發此語,意在言外,但這表露心跡的勇氣誠然不是王家衛鏡下其他女角能夠。
決然無畏又怎麼樣呢?《東邪西毒》裡,紅衣如血的張曼玉倚窗自剖:「我覺得有些話說出來就是一生一世,現在想一想,說不說也沒有什麼分別,有些事會變的。在我最美好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人都不在我身邊。如果能重新開始那該多好。」這話,宮二是說了,但說了也不會改變什麼。世事人情早成定局,她衝不開的何止是命運的藩籬。深夜長街上忽而仰面一看,彩旗光鮮牌匾奪目真好似一片小江湖,但連這也不再是他們的江湖。
遺憾早已成真,補償又來得太晚。東邪西毒、周慕雲蘇麗珍、葉問宮二⋯⋯人人皆是一樣。據說《春光乍洩》原本拍攝了、後來被王家衛自己剪掉的另一種結局是黎耀輝割腕自殺,寫實地呈現反覆降臨的愛與傷害最終下場。愛之徒然、愛之侷限,愛之不久時。多麼顯而易見。唯因著徒然,所以永遠都會有一口吳哥窟的小洞,一盞奉國寺的佛燈。
片是武打片。可是,王家衛終究也還是王家衛。
葉問謂宮二差個轉身,在原本脈絡裡是惋惜宮家六十四手絕於世,但容我引申一用——轉身難,回頭更是難上加難。人事全非,怎還能回得了頭?人生並不真能從頭來過。餘生悠悠,設若還有什麼得以平添安慰,那麼,許是一粒厚絨大衣鈕扣,一縷無孔不入的青煙,替那徒然時光留一點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