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儀《失眠的人》:如果重新選擇,我可能不會當演員
「我不知道腦子在燃燒什麼,但我就是知道有什麼東西在燃燒。那股持續燃燒的力量,不是我自己可以抗衡或放掉,它跟身體或精神狀態無關,那就是意志,彷彿跟神抗爭的意志。」——莫子儀
黑幕低垂,萬物寂靜,大地本該沈睡安息,卻總有躁動的靈魂暗夜出巡,不肯降服歸依。失眠,比作夢還無止盡的深淵,一旦陷入循環,張開雙眼關閉雙眼都是恐懼。
莫子儀是重度失眠者。他長期與失眠共存,失眠是他的親密朋友。有時,他接受,有時,他反抗,多年下來,他完全明瞭不能拒絕也不能漠視這個朋友。「我到現在有時還是會跟它吵架打仗,但最終還是得跟它和平相處。罵它,不就等於罵自己嗎?」
多數失眠來自失衡的焦慮,說穿了,是不肯妥協的逆襲,是不願臣服的執意。這因子和血液,始終貫穿莫子儀的中樞神經,是他闖入了失眠領域,在這神祕悠靜、無邊無際的時空裡,尋覓、探索、質疑、撞擊,憎恨自己也撫慰自己。
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睡不著的症狀?莫子儀淡淡想著,思緒回到從前。「大學時代吧,那時候關於表演課的作業很多,很多創作的習題要從生命經驗去找答案,那樣的訓練開啓了我的思考,打開了我的感知,不斷的思索,不斷的辯證。課業的壓力很大,自我要求很高,睡不睡覺就變得不重要了。」
在北藝大時期的莫子儀好學努力,大量閱讀、鑽研報告,虔誠地看待表演藝術,五年修了近兩百二十個學分,幾乎是學校的記錄保持者。有趣的是,莫子儀認為自己在進大學前,完全在浪費生命,是個每天都在混日子的小屁孩。
「唸高中時期的我染金髮、搽指甲油、搽口紅,當自己是視覺系藝人招搖,一天到晚翹課、打撞球,差點被退學。在老師眼中我無藥可救,我也近乎自我放棄,不知未來在哪裡。」
從高中到大學,從無知到覺知,莫子儀的醒悟歷程,如嚴謹的修行。「進入大學,接觸文學,研讀劇本,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關於學問,我瞭解得太少,以前的臭屁,只是突顯自己的沒知識沒文化。」
真正讓莫子儀捲進失眠黑洞漩窩,是他當完兵踏入現實社會後。只信奉表演極簡精髓的他,帶著這股信仰走進花花世界,得到的卻是前所未有的混亂和沮喪。「我在劇場學到的訓練,是每個角色都有其重要性,包括燈光、服裝、導演組,重要的是大家一起合作與戲劇本身的呈現。以前上表演課最怕老師看穿,因為我們總是被告誡要真實,不容許任何欺騙,不能視自身的魅力為一種表演技巧。」
某一次他擔綱戲劇男主角,出席記者會時,他著一身黑,戴帽子遮臉,企圖想隱身,想不語,因為他認為大家的關注應該在戲劇作品上,在角色上,而不是莫子儀這個人的身上。「記者會後我因此被罵,內心從此湧現很多聲音。我不知道怎麼面對衝突,不知道怎麼改變自己,每天一直想一直想,開始懷疑自己不懂表演,或是不適合這一行。那時候年輕,沒有那麼固執或一意孤行,所有問題都沒有答案,衝撞之後只感覺不被認同,只剩下全面的否定自己,失眠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漫延。」
隨筆的雜記、散文及詩句,也是從他大學時代開始宣洩,而他的文思泉湧,多半是來自黑夜,出自失眠,交雜著包括憤怒、悲傷、無奈或療癒的心情,也關於表演,關於生活,關於感情。「之前從來沒有想過要發表這些作品,為了這次音樂劇場《失眠的人》的演出,我開始尋找散落各地的它們,有的從書櫃翻出來,有的從抽屜挖出來。回頭看這些文字,過去的情緒和畫面也再度出現,其實滿痛苦的。」
不能跟過去說再見嗎?莫子儀語氣堅定說著:「生命是一種循環和輪迴,我們生活到某一個階段,會以為自己已經改變,跟過去不同了,但事實上並非如此。過去的永遠都在,曾經的你就是你,現在的你也是你,如果你不接受那些懦弱或討厭的你,只是在逃避或抗拒。我們必須要去面對並且跟它相處,才能真正的成長,否則它會一直回來找你,而且那股反撲的力量會更強大。」
如今的莫子儀漸漸明白,身為藝人,要比演員多一些色彩,多一些市儈,多一點配合。他嘗試調整自我,但對堅持的本份與信念也不輕易妥協。於是,夜深人靜,失眠如影隨形,對於這個老朋友,莫子儀視為一種慣性,不厭惡不厭煩。「我其實很清楚失眠的原因。失眠這件事,其實關乎自己生活的選擇方式,如果既有的生活模式不改變,那失眠這件事就不可能改變。」
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做出選擇,他會選擇一個失眠的人嗎?莫子儀回到失眠的本質答覆:「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可能不會選擇當演員,因為在這條路上承受了很多痛苦,而痛苦來自於自己。我現在慢慢比較懂得放鬆了,但腦子出現另一種思考,就是關於我做的每件事的意義和價值。」
我始終記著,莫子儀跟我聊到他高中時代參加戲劇社的神情,那是整個訪問他笑得最放鬆開懷的時刻。他張開笑臉說起年少輕狂,「那時候超開心的,演什麼都隨便!還覺得自己很厲害,很會演!」
那個莫子儀沒有消失,只是被層層折疊、緩緩包覆,小心翼翼的收藏在某個夜晚寂靜的角落深處。
《失眠的人》
作者:莫子儀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17.11.8
【趙雅芬】
曾任職媒體、娛樂產業。現為文字工作者與瑜珈練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