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威士忌飲者,然後成為父親——專訪高翊峰《恍惚,靜止卻又浮現》
「在寫的過程中,確實一直都在喝。」一頂黑色紳士帽和西裝外套,搭配牛仔襯衫和橘色領巾,這種穿搭大概就是時尚雜誌形容的 Smart Casual,高翊峰不愧是做過 GQ、MAXIM、FHM 十六年男性生活雜誌的編輯,當了爸爸依然有型。他身份很多,小說家、導演、編劇、節目主持人、總編輯、舞者、調酒師,但這次以作品《恍惚、靜止卻又浮現——威士忌飲者的緩慢一瞬》受訪,他的身份,只是一位重度威士忌飲者。
這本散文集是高翊峰的深夜呢喃,是無數個獨自與威士忌關在房裡的夜晚堆砌出的產物。在那些恍惚靜止又浮現的時刻裡,使用威士忌語境成了表達的唯一途徑。「雖然只要動筆就在喝,處在有酒精的狀態上,但都是小酌,不會去特別喝到醉。」喝酒是這樣,可能心裡有件事、有個人擱淺,透過酒精走到一個人的獨處,也才能靠近心裡擱淺的人事物。
「威士忌跟我一直以來很喜歡的小說,是同一件事,都是逼近問題的工具。喝酒其實是很清醒的,你很清楚地知道你心裡有件事情、有個人,而你正在想。」
單一而複雜:威士忌和小說
世上酒類繁多,高翊峰卻鍾情於威士忌,這種情懷多半還是與他對小說的愛戀相關。他接觸威士忌的時間很早,大學時期有點耍帥地去當酒保,那時威士忌還是許多調酒用的基酒,單一麥芽威士忌還很少;再後來,他擔任酒線編輯那段時間,威士忌漸漸從雞尾酒離開,使他有機會頻繁地單獨與它共處。
「如果有記憶庫,我記憶裡會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跟威士忌有關的。我曾經去過調和威士忌的石屋裡面,那裡基本上就像一個實驗室,有個 master blender 會為來自蘇格蘭高地區、低地區、斯貝賽區、島嶼區、半島區等各個地方不同的原酒進行比例上的調和。那對我來說非常的結構,如果 master blender 是小說家,每個地方的原酒是一種敘事的話,他是把這些敘事組合在一起,最後變成一本小說。」
歷史上對於蒸餾威士忌的記載,可上溯至幾百年前,不亞於小說的發展進程,這點也令高翊峰著迷。「為什麼這麼單一的東西,到現在依然有工匠在持續做同樣的事情?它非常反覆,像寫小說,一百年前有一群人在寫,一百年後依然有一群人在寫。其實它非常簡單,小說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威士忌從種麥子到從橡木桶裡出來,都是像生產線一樣的帶狀流程,但中間所有岔路或分歧點,卻造就了非常多可變因素。」來寫小說吧、來釀威士忌吧!真的要做下去才會發現單一中的複雜,這又是一小說與威士忌的相似之處。
異男限定的威士忌語境
波夏艾雷大麥,其實也是同一位女孩。⋯⋯你會發現她依舊穿著那套濃烈煙燻味的晚宴洋裝,也觸摸了那服裝底下包裹著的性感裸體。剛開始,她讓你容易親近,一旦你靠近搭訕,她變得有些複雜難以捉摸。你得花去一個晚間,才有機會在凌晨前一秒,多次擁抱她,進入她,共同擁有只有音樂、無須對話的一夜華爾滋。所有的女孩,與長大之後的女人,都是某種想像的集合體,都是只有差異的無瑕疵品。——《恍惚,靜止卻又浮現》
在高翊峰的想像中,威士忌除了像極小說,還是陰性的角色,在他獨創的威士忌語境中,他以「她」稱呼威士忌,每種酒類像是不同類型的女人,含苞待放的處女,清新芳香的女大生,溫柔老練的大女人。這種指涉多少挑動了抗拒被凝視的女人神經,高翊峰說,這本書的確很自我,某些程度上並不那麼讀者友善。
「這是我非常個人式的認定,別人可能不認同,但我從沒有懷疑過。因為從我接觸它的第一刻開始,我就認定它是個女人。」高翊峰選擇以性吸引力詮釋威士忌,「我不覺得刺激等於雄性,雖然這樣二分法不好,但喝威士忌的人是男人比較多,那這個酒一定是女性;像對我而言,葡萄酒是男人,因為很多女人去喝它,如果是非異性戀,觀感可能又不一樣了。我在性別上很喜歡女性,所以在接觸威士忌的過程中,我認為它跟女性是一樣的。」
深夜的房裡,高翊峰深刻獨處,但這樣的孤獨也許並不寂寞,因為威士忌夜夜化身不同女子與他交往,交媾。
「接觸它的顏色,就像女性皮膚的不同膚色和外貌;去聞它的氣味,就像女性身上的體香,我們不會用體香去形容男性。」身為一個在意男性體香的異性戀女性,我說我們還是會討論男性體香的,但他說,比較少,我好像也只能點點頭。
「看跟聞還是談戀愛的過程,最後用嘴巴去喝它,跟性愛是很靠近的。喝威士忌真的等同性愛的過程,那種柔軟和油脂,你會去描述酒體的特殊狀態,那跟女性的身體是一樣的,是液態的。每支威士忌對我來說就是不同的女人,要如何去交往,去認識她,這是我在喝威士忌的過程中非常美好的一部分。」
蘿莉塔她必然是等待操弄的。當時間輕輕熟成了她,為她穿上蕾絲連身裙,拉高白色的襪子,一雙發亮的黑皮鞋,⋯⋯之後,她會從操弄之中,以身體回應也戲弄操弄者。——《恍惚,靜止卻又浮現》
在《恍惚,靜止卻又浮現》中,隨處可見這樣的情境。高翊峰透過威士忌獲得性與愛的快感,將威士忌視為無暇的女性,觸碰,交手,直至征服;無論怎樣性格的女性似乎都無法言語,對於被馴服的下場無法抗拒,且是在一個極美而夢幻的過程裡。閱讀時,我時常代替威士忌感到深層的無力,這樣的威士忌語境,異性戀男性限定。
以女體形塑的世界觀
在男性時尚雜誌工作超過十五年,高翊峰大量接觸女體,對於物化不物化的掙扎,已經有自己的一套舒心解方。各式各樣的女人在他眼前一字排開,從小模到大明星,從穿好衣服到酥胸半露,再從酥胸半露到全裸,觀察女體,凝視女體,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之前還是會有人說,說男性雜誌物化女性,我覺得那都是很表面的討論,我自己已經沒有這樣的困擾了。因為接觸的時間夠長,凝視的次數夠多,已經出現新的想法。」他說起日本攝影師荒木經惟,「荒木看女人和一般人看女人肯定不一樣,他用一輩子去凝視,已經跳脫物化的問題了,他很深刻地影響我。我比以前更清楚地知道,我喜歡女人的什麼地方,皮膚也好,腳踝也好,膝蓋也好,鎖骨也好,表述的語言也好,看男人的一個眼神也好,更立體具象,反而不會有一絲害羞。」害羞了,就曖昧了,他說。
長期與女體工作,內化了高翊峰看事情的視角,他如同荒木經惟一般,透過女體形成世界觀。
「荒木在拍女生的時候,他可能從來不會在意女生露了什麼地方,對他來說,女生可能就是一顆蘋果,他專注去把蘋果拍成他認為最美的樣子。蘋果可以是女體,也可以是男體。有自己的邏輯跟世界觀之後,看女性和男性時其實是很客觀的,男人女人都是一樣的。」
對高翊峰而言,《恍惚,靜止卻又浮現》是與自己溝通的書寫,有些人進不來甚或是不同意都是合理的。過去以寫小說為主的他,很少有嚴格定義上的抒情文著作,《一公克的憂傷》已經是十年前的作品。作家跳脫虛構的防護罩,誠實面對自己,短小的散文集往往比起動輒數十萬字的小說更加赤裸而尖銳,他對自己嚴苛,再怎麼不敢面對,每十年也該來一次自我整理。
人生不能是沒有加油站的公路電影
「這本書對我來講,非常裸露,我一直不是那麼敢這樣表述。那為什麼這次想要寫一本裸露的書?因為又到了一個時間點。07 年會出版《一公克的憂傷》也是那時寫作到了一個奇怪的關卡,要把短篇小說先放下來,開始為長篇努力,那一刻,我覺得需要有個東西讓我把過去思考一遍,過到另一個領域去,那本書確實幫我完成了一次過渡。」
我問他,十年前與自己坦誠相見過一次,這次再嘗試,有沒有比較舒服一些?他笑說,完全沒有。「依舊是不舒服的,那個過程有點像在鏡子裡看自己裸裎的樣子。07 年至少自己身體還比較健壯,會耽湎於身體的一些線條;現在自己更老了,也更懂得如何檢視自己身體的缺陷,看到更多不堪的地方,凝視時間越長,扞格感越重。」
不舒服還是要做,這是相當程度自律的人才會有的行為。對他來說,不重整自己,就怕路走偏了,寧可現在面向焦慮,也不願下一個十年想錯,走錯,甚至去抓自己以為能夠做到卻搞砸的事情。這種自我心理成長,是他要求自己的一部分。
「我確實是滿自律和嚴格的人,安逸時我會想,這樣真的不會有問題嗎?雖然是一次尷尬、扞格、窘困的過程,但這過程好像能讓你繼續。人生不是不需要加油站的公路電影,不可能在沒有油耗的狀態下一直開下去。」
只要休息幾天,什麼都不做,內心就會開始蠢動起來,覺得該做點什麼。這或許就是高翊峰之所以能有那麼多身份的原因,他喜歡在做中學,因為他自認不可能追上世界變化的速度,專注在一件事情上,不斷去做,做的過程也是思考的過程,即便有可能會成功,有可能會失敗,也不要放棄嘗試新的事物。
「於夏,這也是我常常教你的事情對不對?」高翊峰看向坐在他右手邊,雙手緊握 iPad 的 11 歲男童。
孩子,是父親無法背對的存在
「啊~結果我現在掛機了,都不能玩,哈哈哈。」原來這就叫同桌異夢。一個半小時過去,我與他父親已穿越時空,從過去十年聊到未來十年,他依然笑容療癒天真,沈浸在自己的世界,沒接到父親丟過來的球。在於夏身後,高翊峰身份再怎麼複雜,都只是位單純的父親,不過,降生於夏日的這位男孩子,其實是個美麗的意外。
「於夏的誕生完全不在我們的計劃之內,甚至還討論過要或不要的問題。我第一次感覺到他,是他隔著肚皮摸到我的時候,不知道是腳還是哪裡摸到我,那時我才發現,原來裡面是真的有個生命在那邊,他是活的,而且他不是寵物。」因為毫無防備,巨大的焦慮感伴隨太太的肚子日夜脹大,「非常惶恐,非常不安,伴隨著奇怪的期待,那不能稱為喜悅,因為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孕期前幾個月,高翊峰甚至不太敢靠近太太的肚子。
「出生那一刻,護士把他推出來,在保溫箱裡面。當下才覺得,天哪真的來了,真的是一個怪物,一直哭,完全無法溝通。」過去的生命經驗告訴高翊峰,完全無法溝通的人,能太輕易轉身背離;但從來沒有一個無法溝通的生命,與他有如此不可劃分的血緣關係。
「過去你跟一個人無法溝通,你只要轉個身背對他,很多事物就結束了。即便帶著遺憾、愧疚、憤怒在心裡,還是可以離開的。但至少就目前為止,我沒辦法背對他。」高翊峰與於夏相識十多年,面對所有關於他的事,總是選擇正面迎接,「這無形之中放大了我作為父親的角色,透過這過程,我釐清了很多以前自己不確定的東西,他帶來了一些新的思考方式。」過去,高翊峰不曾想過負擔太重大的責任,碰到困難時能逃就不面對,是於夏改變了他。
寫小說的初衷,從體內本能的書寫慾望,轉移到希望能為於夏寫點什麼;日常生活與工作,也以是否能陪伴於夏成長為考量。「這或許對一些人來說沒什麼,但對我來說非常巨大。我是一個不太容易改變的人,我很老派,可能連我父母親都沒辦法再改變我了,但是於夏可能改變我,決定我要不要走下面那一段路。」
家庭對高翊峰而言彷彿一直是難言之隱,自第一本小說《家,這個牢籠》出版至今,他再也沒以家為主題創作。他說,那本小說寫完,他就知道自己還沒準備好處理家庭的事。家是一種奇怪的羈絆,太靠近自身反倒看不清楚,也沒把握處理好。而於夏出現,的確是一種催促,《恍惚,靜止卻又浮現》是高翊峰踏出的第一步,他先穿過自己了,下一步是收斂原生家庭,才有機會再繞回來凝視他與於夏之間的關係,於夏,真的是高翊峰心中的大魔王。
採訪後記
這天,被問起爸爸媽媽都寫小說,會不會因此對這份職業所有憧憬時,於夏的回答令人噴飯:
「小說家喔,未來要當這個的話一定會被機器取代,機器可以看把拔的書,然後記下大概的用詞就可以了!」於夏鐵口直斷,沒有懷疑。我繼續追問,那什麼職業不會被機器人取代呢?「我不知道,我沒想過,但可能拍照吧,拍照的人有自己的美感!」
『小說家也有自己的美感啊。』其父在一旁苦笑著說。
「小說家要一直突破才行,要一直突破,不然就會被機器人取代。」於夏又再次恐嚇父親。
『反正他對於 AI 會取代小說家這件事有巨大的憧憬啊!』其父已經放棄。
「因為如果小說家被 AI 取代的話,把拔就可以陪我玩了啊。」
「因為如果小說家被 AI 取代的話,把拔就可以陪我玩了啊。」
「因為如果小說家被 AI 取代的話,把拔就可以陪我玩了啊。」
還以為於夏對科技趨勢真有所前瞻觀察,原來只是在放閃而已啊。
《恍惚,靜止卻又浮現:威士忌飲者的緩慢一瞬》
作者:高翊峰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7.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