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歌,一個時代|
專訪安溥:也許青春必然疼痛

一首歌,一個時代|
專訪安溥:也許青春必然疼痛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3.02.2018

聞到貓草香氣,三隻貓在安溥腿邊蹭來蹭去,如果沒有這神秘的荊芥屬植物,要集合牠們還真有些困難。三年前安溥暫停音樂演出,除了想要多陪伴家人,也因為十多歲的老貓得了腫瘤,她想伴著牠走過生命最後一段路。老貓走後,留下蚵蚵和鉛筆,而橘色的乖乖則是最近才來借住的房客,每日觀察貓咪,就像看見一個小型社會結構。

創作音樂無法學會的事

鉛筆和蚵蚵是老貓帶大的,安溥形容她的老貓像《天外奇蹟》裡的方臉爺爺,脾氣很硬,但內心很溫柔,會幫小貓們舔毛、陪牠們睡覺。「我們家老貓比較辛苦,因為牠是我第一隻貓,牠面對的是一個完全不懂怎麼跟貓相處的人。所以我們就是打打鬧鬧,最後才理解對方,牠真的是陪我長大的一隻貓,我之前在外工作,聽爸爸媽媽說牠常常等在門口。我覺得那件事情教我的是,不要等別人真的有需要了才去對方身邊。」因此,回想三年前閉關的決定,安溥很感激。

 

「老貓去年四月走了,16 歲,盡力了。這三年很圓滿,人常說事業沒有比心愛的人事物重要,但往往在生活裡,我們還是會先完成工作的責任。也許許多人覺得,寫歌對一個創作者來說夠重要了,但對我而言,人還有寫歌的慾望,是來自於你還有想述說的感受,那些一定都跟你愛的人事物有關。」安溥笑笑說,這樣講一定會被當成 slogan 誤解,「但我的老貓比音樂重要。不是說我不做音樂了,而是如果當時我沒有陪伴我的老貓,我依然不會懂得人面對悲歡離合要如何圓滿,那不是寫音樂能教我的事。」

現在,安溥的貓咪都正值精力旺盛的青春期,還在闖禍,她看待與貓相處這件事自然多了幾分幽默感,「回到家就覺得,只要你們沒有很寂寞,砸壞什麼東西都 OK,反正看起來一整天都沒想到我就好!等到他們眼裡出現一點點張學友或郭富城剛出道的表情時,就要趕快開始培養了(笑)。」談貓的時候,安溥講話速度比平時慢且平穩,講到深刻處幾乎能賺人熱淚,但她總會無縫接軌安溥式笑話親手破壞感人氛圍。

改回本名:不是做什麼都只為一種聲明或宣稱

說穿了,安溥休息和改回本名,其實都只是為了所愛人事物下的決定,一份單純的心意。但大家仍然不免對這些事進行臆測,或試圖寫出比較刺激的劇本。

「關於改名字,大家能找到的範本或許是王靖雯到王菲這個例子。」王菲初出道時,因應當時的娛樂環境,起了王靖雯這個藝名,歷經一番掙扎終於改回本名發片,但這個故事還是先還給王菲吧,「有人說我在選擇做自己,但我覺得我這一輩子每天都在做自己啊。包括有時妥協、放棄、犧牲自己,但只要你每天在完成自己做的選擇,不要做完之後推給別人,就是在做自己了啊。」

「不過我對這件事是異常溫和的,有人還是要叫我張懸我也很高興啊,因為那是我花整個二十多歲在過的日子,我做過的事情,我其實比任何人都珍惜。叫我焦安溥我可能會緊張一下,因為有點像訓導主任在叫我,已經很久沒被叫全名了哈哈哈。」安溥是爸爸媽媽取的名字,她純粹想讓有剪報習慣的他們,在蒐集時能看見這兩個字,「這個理由溫和到一點個性都沒有,但我覺得活到這個年紀,也不太需要刻意去證明自己有腦沒腦、有心沒心,有自己或沒自己。改本名這件事其實就像過去取了個筆名要適應一樣,就是一個適應的過程,而不是自我切割。」

 

「可是不管叫我什麼,我覺得大部分人要開始理解一件事情是,不是所有人都在用臉書文化過生活,不是做什麼都是為了一種聲明或宣稱。我們的日子裡其實有一堆藏污納穢的東西,而我很珍惜它,我很珍惜自己想不清楚的,像我聽到張懸時會有點虛榮,聽到焦安溥會有點害怕一樣,大部分的時候不是堅決的。」唯一一份最自然的,就是對爸爸媽媽那份心而已,而安溥不想再刻意為這份心找更龐大或厲害的包裝。

也許青春必然是痛苦的

安溥的青春期,和貓咪一樣容易闖禍,初出道時大家喜歡拿她的求學背景做文章,而現在的她,看待青春期很淡然,「我覺得小時候的自己很乖、很規矩,導致我青春期以後的世界是有點苦悶的。老實說姿態沒有那麼高傲,即使年輕時有時候覺得自己夠聰明或特別,那都會打上一個問號。」之所以會不斷產生尋找更多音樂和文學作品的慾望,也是因為渴望對話,「我希望在世界上可以找到一個人對話,因為你已經看到老師和同學大部分都是這樣了。」世界上有沒有另外一種語言,另外一種說話方式,另外一種故事背景,曾經討論、消化、反芻過這些正跑過自己腦海的想法?中學時期的安溥不斷在尋找答案。

也許青春必然痛苦,她這麼說。「那就像學吉他時一定要熬過的,手指長繭的過程,學吉他不是為了看到繭長出來,而是希望手越來越靈巧,可以發出細緻的音量,追求的東西也不是一開始初階的技巧。青春期跟學吉他一樣,一切都是從技巧開始:你被某個人打槍了、被霸凌了,或是你為什麼想要去欺負別人?為什麼沒有人了解你?這些其實都是很形而下的東西。那我發現,我得要能說出我是誰,否則別人就會誤解,所以青春期是被迫去回應自我認同這件事。」

「你會更明顯地發現,不是自己有多一樣或不一樣,而是別人會對你的一樣或不一樣做出反應。有別於童年時期,長輩願意陪你去嘗試的態度,青春期以後,有人會直接告訴你,你怎麼可以浪費我時間去試這個東西?你不知道怎麼去回應這件事啊,你會很困惑,因為你還沒意識到這些事有判斷標準因而會出現立場,當所有立場開始在青春期浮現,相對關係和身份也會出現,你會對身邊擁有,或還沒擁有的角色變得異常敏感。」

 

「青春期,聽覺、視覺、嗅覺都很敏銳,能夠看到的顏色、聽到的頻率範圍都很寬,在還沒有能力把層次分辨出來之前,就全部湧進來了。我回溯自己的青春期,有時候像同時有 36 種高頻在耳邊發生。」安溥說。童年時期乖乖巧巧,身邊家人給予一切支持,到了十多歲才突然意識到,原來不是每個人都會以愛心、耐心來對待自己,偶爾失敗了、犯錯了,也不再是吐個舌頭就能換來諒解笑臉。在等待生繭的過程裡,幸運的是安溥還有哥哥、妹妹一路陪伴。

站在相對面的正中間

焦家三兄妹感情非常好,哥哥元溥是知名音樂評論人,妹妹慈溥則在不久前初為人母。說起從小當夾心餅乾內餡的感想,安溥笑了起來。「夾心餅就是,如果媽媽要教我做一件事,她會相信我做不到,因為我比哥哥小;但是她又會說,我應該要做到,因為後面還有個妹妹啊!所以我成長過程裡最模糊的是,到底什麼是我應該要做到的?」做不到是正常的嗎?還是自我設限了啊?內心自我認同的小崩潰,是身為中間人的日常。

「哥哥大我三歲,是會激發自己所有潛能去做事的人,他覺得什麼事只要做了,沒做到最好就是浪費時間。他立場很鮮明,也很嚴厲,但私底下是非常純真的一個人,對於動物的愛心跟包容令人嘆為觀止。我妹妹則是教我和人相處的智慧,她從不告訴別人她在承擔什麼,她會把自己的每個決定做得很好,即便她並不想那樣做,可是一旦決定了,就不會把自己弄得太憂鬱或無法自處,我覺得那是對人最大的慈悲心。」

三個孩子,為了彼此相處和關愛,使得他們成為敏銳的觀察者,能隨時體察他人需求,「你會想偷偷看一下,妹妹講這句話的時候有沒有委屈啊?如果閱讀出來,她的確受了委屈,但她決定這麼做,你就不會壞她的事,不會幫她擋。但是回過頭來,你會陪她笑著聊那些委屈,這是我在我哥哥和妹妹身上學會的承擔。」

安溥說,她是家裡最柔弱的一個,又隨時會被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分散注意力,常常盯著葉子脈絡老半天,以至於無法做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成就。

「但現在想起來,也很少有人可以好好站在相對面的正中間,是哥哥妹妹讓我有這個機會。如果我跟哥哥說話不小心用了跟妹妹說話的口氣,我就完了;我跟妹妹打架,她扯我頭髮很用力,覺得她力氣比我大,但我還是要意識到她是我妹妹。這種學習是很難得的,你就會意識到,每個人的相對關係都不是被長期定義的,而是隨時都在改變。」

自己闖禍惹爸媽生氣時,不能推給別人。這是安溥從小在哥哥和妹妹的陪伴下學會的承擔,這份學習給了她下決定的勇氣,如同她十多歲決定要走一條人少的路,寫歌、發專輯,如同她三年前決定在當紅之時停下腳步,也如同她此刻決定要以安溥之名嘗試更多新的可能。我問她,內心還是想當歌手的嗎?她笑說,如果她說想當歌手,就太白目(台語)了。

「如果我說想當歌手,就太白目了」

「當歌手這件事,在這個年代,尤其在台灣越來越難。我的意思是,我們面對世界正在劇烈變動的經濟或政治環境,你不管是寫詩、當歌手、當導演,都會被捲入這個世界終極的意識形態鬥爭中,你做一個覺得自己再特立獨行的東西,都還是會被定義出你背後是什麼立場。在普遍大家對於各式各樣政治或藝術表達形式都一知半解的情況下,我怎麼會以為我可以不管這些,就說我要當歌手呢?」

「歌手在當代社會有非常多型態,有太多種面向會被挑釁了,如果說要當個有內涵的音樂人,那什麼叫有內涵啊?是說專注在音樂的研發上,還是專注在跟別人交換、互相刺激思想的表達上叫有內涵?這已經不再是可以簡單去歸類的東西了。」台灣的音樂環境,讓她為許多創作者抱屈,許多人必須要用與自己嚴厲切割的方式,才能標示未來再也不走偶像或歌手的制式宣傳與觀眾餵養。她深知這樣的陷阱,不願因「想當歌手」這樣的宣告落入「歌手應該如何」、「什麼是歌手」的論戰迴圈。

安溥最後喃喃地說,她承認自己的訪問通常都不好整理,「但我想也許很少人能像我這樣,有那麼多時間在那裡一直講,還講得跟真的一樣(笑),那我就繼續講得跟真的一樣吧!」慢慢講,試著把脈絡講清楚,或許有人能和這篇稿子碰撞,這是安溥內心期待發生的事情。她用三年光陰重新學習與家人共處,與寵物共處,與自己共處,三十多歲的年紀,回看十多歲時的不適應、與社會的摩擦,已經能後設地為青春期無法理解的疼痛註解,生命的學習本與年紀無關,走過驚濤駭浪,她正在練習平靜無波。

採訪後記:

安溥其實還是很愛講幹話的,棚拍當天她一下說自己是周慧敏,一下禁止我們家攝影師休息喝水(結果攝影師根本沒聽見她大喊「不准」,逕自走去拿水瓶,留下她尷尬地說:「講幹話還沒人理我⋯⋯」)。那陣子採訪通告多,她其實身心疲憊,拍攝到一半問她需不需要找蕭亞軒來代班?她還是敬業地揮揮手說:「最近先不要煩她吧!」由自己完成全程拍攝。所以,編輯團隊保證,如果你看到照片覺得像任何其他人的話,那些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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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陳芷儀 Rachel Chen
撰稿陳芷儀 Rachel Chen
攝影王晨熙 hellohenry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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