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休刊中|温貞菱修行在路上:有這麼一瞬間,世界滿美的
「你是宇宙的孩子,身份不次於樹木和星星;身處這裡是你的權利。不管你是否明白它的奧秘,毫無疑問宇宙在展現著原本應有的樣貌和規律。」——Max Ehrmann〈Desiderata〉
這是一首很像温貞菱的詩。草木風雨,平等如她。喜歡大海,因為海溫柔,於是她考到了潛水執照在海裡撿拾垃圾;她喜歡人與動物,因此拿下 2017 金鐘獎迷你劇集影后時宣言將獎金全數捐給地球與動物。温貞菱沒有在得到金鐘影后後趁勢而上,她到俄羅斯生活九個多月,一邊唸書一邊更深刻地念想自己。本期 BIOS Monthly 封面故事,深入温貞菱休假期間的俄羅斯小宇宙,探索演員的留白。
俄羅斯的休假安排:演員的轉身
温貞菱開始學習俄羅斯文的時候,讀果戈里、杜斯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那時正一票人狂熱選修日語、法文,J-pop 與巴黎的艾菲爾鐵塔上有集體的消費樂趣,但温貞菱說:「我說我想學俄文時,很多人會說念日文或法文不是比較好嗎?比較容易用到。其實人生規劃跟想法,不是以有沒有用去思考。」好比演戲,她生活所學並非為了回饋角色與技巧,而是單純以「被吸引到了」的念頭前進:「如果學習變成一種目的論,對我來說是很無趣的,會覺得失去自己的選擇。」
於是那次出發,是學習也是假期,「我沒有辦法全然只在工作上,一直很努力在兼顧生活與自己希望的事,以前剛開始拍戲,常常因為進組兩三個月,對外界完全關機、連家人也碰不太到。需要慢慢調整跟生活的疏離,現在覺得需要有生活,才能做一個健康的人。」她從小討厭重複、喜愛冒險、轉換住所與生活的場景,或許這樣的人才喜愛拍片,群聚流離,逐故事而居,每一次破除舒適圈,都更靠近自己一點。
温貞菱適應力強,似乎是隨意丟包自己也能活下去的那種人。「因為我是去念書的,沒有太多錢去玩耍或是吃些什麼好料,臉書的朋友都以為我過得很爽,但我其實每天在家瘋狂寫作業、背語法。」簡直回到拼學測拼指考的學生時代,在俄羅斯的假期用唸書填滿九成。窗外經常大雪,不願重複的温貞菱每天吃著重複的食物、走著重複的生活路線,在熟稔另一種生活的模樣中看見意外的自己。
在俄羅斯,温貞菱最喜歡的角落莫過於莫斯科大劇院,她喜歡躲在那,一個人,買張不錯的票,消化一天。有次看完《安娜卡列尼娜》和同學相約,隨路買了一顆紅氣球,吹大了,大概有自己半個身體:「我把它吹起來,發現很多小孩子跟人都對這顆氣球很有興趣,還說想要加我 IG 看照片,覺得滿好玩的,雖然短短十幾分鐘,但是,好像讓某些人暫時感到一點快樂,就算很快會消失在記憶裡,但有這麼一瞬間,我們覺得世界還滿美的。」
在拋出大量「這個世界會好嗎?」的青年世代裡,有個人覺得這個世界很美,哪怕一瞬間,她持續傳遞美好,無論選本或受訪、公開場合發言,温貞菱都試圖發出訊息:這個世界值得更好。像吹起一顆顆的紅氣球,讓枯灰的大地燃起希望的火炬。
靠近黑暗的光亮
温貞菱喜歡托爾斯泰對善良跟自然的友愛,但她陸續談過幾次,實在不想再談了,轉而談起邪惡。許多人對温貞菱的印象是她站在螢光幕前為各種生命權益的發言,更給了她正義魔人的稱號。有網友問你怎麼只發正面的故事、卻感覺你表演的角色很悲觀?「我確實只想分享美好的事,小時候如果遇見不開心的事,也不會跟媽媽分享,也許比較想成為照顧者,畢竟每個人面對苦的時候,記得比較清楚。」對於負面情緒她通常且戰且走,沒有過不去的時候,不少人好奇這樣的正能量何來?
「我相信人身上是同時存在善良與邪惡,也都是必須被理解的。我最怕的惡就是輿論,把自己不夠成熟的痛苦加諸在別人身上。看著新聞追風、很大聲去批判誰對誰錯,我第一個反應就是覺得,為什麼這麼多人這麼蠢?」當她感到心裡生出惡意時,也會積極處理:「我會去尋根,去尋找它是怎麼開始的。比如說當我走進某個空間,看見一個人在那裡,我不想幫忙他做些什麼,但我平時應該會主動,我就開始思考,是不是他曾做了什麼讓我感受不好,引起我這種微小的惡意?這像是一個因,一旦早點去除,便不會生根。」
「越靠近黑暗,才會越理解光明。」
陷進自己的苦難裡頭時,她選擇眼觀四方,看看身邊更多需要幫忙的事:「我就會覺得陷在那個情境裡非常愚蠢,或是藉由看一部電影、小說,讓我去認識更多人身上背負的重量,發現自己的問題也迎刃而解。」温貞菱就像顧城筆下:「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這樣的人未必討喜。「我一直是很據理力爭的人,如果認為說的是對的,為什麼要退讓?很多朋友常跑來跟我說,說話不要那麼直接。但又覺得不管自己的身分是什麼,我都會是這樣的人,單純堅持的是如果有人被打壓、有生命被打壓,我就必須要站出來。我不認為這種堅持需要退讓。」對於善惡的非黑即白,她性子強烈也吃過不少苦,温貞菱說,如果俄羅斯真有改變她一些什麼,那大概是開始學會退一步。
對受壓迫生命無法退讓的人,她的退一步能是什麼?「從俄羅斯回來後工作,開始會覺得有時候自己退一步,或是受一點委屈,可以成全其他人或是讓別人心裡比較舒服,我自己沒有關係。又或者說,當有他人被壓迫會衝的比誰都快,如果是自己的話,那就沒有關係。」
退步與停止之必須
因為不停追求,才會發現自己必須退。温貞菱最新的功課在進退間踟躕,她說的「退」有老子的無爭,於工作亦是——把光讓給別人、把表現讓給別人、不搶戲不爭寵,讓自己自然發光。她說:「很多東西本來就不需要爭。」
偏執如她、有點得理不饒人的性格也在慢慢軟化:「感覺像是開始理解自己的功課。我滿相信成為人類是很辛苦的磨練,也等於一種修行,你要找到自己重蹈覆徹、善待修改的部分,像是太過於熱心、一意孤行,很容易孤單一個人想完成所有事,不願聽從任何意見等。我也有在慢慢調適與修改,所以從俄羅斯回來與自己相處大段時間後自動校正滿多的,原先的堅持是很難被改變的,現在會覺得自己可以小一點,站在後面一點的位置。」
修行在路上,她也看見了我執:「我還滿容易自責,也許是對自己要求太高,總是覺得做的不夠好。有時不斷強迫自己,在腦袋裡罵自己做得不夠好,或是看 monitor 回放時就想,嘖,怎麼這樣,真的是還不夠、真的不夠(一百次),放的心思也還不夠。其他人會過來說你很棒,但每個人都應該最了解自己,知道還可以更好。」嚴謹如她只為了校正出更超乎期待的角色。每每下戲回家回放幾顆 take 懊惱表現得不夠好:「有意識到不夠好,下一次我就會記得,就可以在做不同的表演,就像打遊戲卡關,總會有自己可以過關的那一刻。」
演戲這幾年來,她幾乎時時緊繃著,幸虧假期中的鬆綁,使她發現有時候退一點、視野更遼闊,無論演戲或生活。掙扎於一顆特寫的人、也懂了長鏡頭的禪意。所以這樣的「退」對温貞菱來說會不會反而是進呢?雖然無爭但是有為:「我有沒有非得要不斷前進進步,有時候停止,有時候倒退走,再前進,也是一個必要的過程。」
我不是最好的,我們才是
不再把「我」視為最好的,温貞菱養著平等心,像她從不覺得自己跟影迷有什麼不同:「常常私底下跟影迷們接觸,會記得他們的樣子,有時在工作場合見到他們,他們會送我禮物,那一刻很像朋友,比如說他們了解我的習慣,有時想送我小禮物,不會送有塑膠裝的、而是愛護環境的小東西,我則是如果知道他們有什麼煩惱需要幫助,也會思考很久怎麼在自己的頁面討論或是說這件事。」
「我不希望大家追喜歡的歌手演員追到失去原本的生活,專注在自己是很重要的,有點像是把可以見到喜歡的人變成一個小小的幸運,而不是把這件事當成生活重心。」
人跟人的關係一直是她很在乎的,但是温貞菱有自己去愛的方式:
「有次去參加對談,有個女生舉手,因為時間有限工作人員本來要拒絕,但當時我堅持讓她說完,事後覺得還好有讓她說。她拿到麥克風就開始哽咽,分享自己的故事,講話的邏輯跟次序都很混亂,她說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好起來,但自從認識我、看我演戲後,覺得生命有一點點可能。」
温貞菱的感官似乎還在為那個現場觸動、眉頭鎖著:「如果我當下下台跟她擁抱,我會覺得很像在消費她,所以我拿我的外套把她的頭蓋住。其他人就覺得很好笑,但這是我感覺最舒服的方式。如果我現在在哭,有個人過來擁抱我,我會覺得,太多,好像現在必須要把我的情緒全部宣洩出來。可是如果有個人把外套蓋在我頭上,其他人都看不到我哭,我會覺得很有安全感。」
温貞菱不管於工作於生活都不曾與人拿捏距離:「有時候活動結束跟影迷一起走去捷運站,我們會聊很多天,有時候遇見的他們年齡比我小,會很想讓他們理解的世界更多元更有趣一點。」
說白了,她做演員追求什麼呢?僅是「跟人之間相處的溫度」。
「有時候在記者會被打扮得漂漂亮亮,有些廠商會送禮物給你,有人喜歡你找你簽名合照、在路上很容易被認出來⋯⋯,這些都是我很後來才知道的東西,最初我喜歡上演戲,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覺得劇組很像家庭,把每個工作人員都視為很重要的人。」但有團體的地方就有嫌隙或誤會,尤其是劇組人員流動大且不斷更換:「我會期許跟每個人都處得來,每個人出現在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是有意義的,有時候也得想辦法了解為什麼不能跟哪個人相處?因為世界上沒有不該存在的人。」
叫我女演員還是女明星,都不會改變我
温貞菱對工作跟生活都保有野心,拼命三郎如她什麼事都想做好做滿。她十二歲開始拍平面廣告,想替家裡負擔一些經濟,單親家庭長大的她因為想成為家人的支柱入行。但是她並沒有因此追逐物質,總有朋友問,温貞菱,妳物慾怎麼這麼低啊?
「真的覺得夠用就好,除非家人需要。如果有機會賺到很多錢,第一個想到的不是自己要存錢,會想到說有個好友很想要在宜蘭或花蓮開民宿,或是我媽說想去耶路撒冷。從來不覺得自己必須需要賺很多的錢。對我來說,除去這些牽絆,去尋找身而為人的價值是更重要的。」
她追尋價值,在角色身上釋放與群眾溝通的語言。第一次拍戲,許肇任導演使演員收放自如的引導方式讓她愛上了這份工作。
温貞菱對自己的思考很客觀,對他人亦是。當許多女演員亟欲切割自己的女明星身份,温貞菱倒不在乎:「當我拒絕了,是不是就認定了女明星就是某種既定印象,陷入他人對文字或稱謂的解讀?我心裡想的是,反正不管你叫我女明星或女演員,我在做的事情還是一樣呀。」
對於女明星的意識形態,她決定不戰:「其實知道自己有自己的專業就好,很多人一瞬間來不認識我也沒看過作品、還硬要判斷出一個所以然,那其實無所謂啊,畢竟這些角色是生長在我身體裡的枝枒,總不會還要跟人家爭說:欸你給我去看哪部戲,這樣是女明星還是女演員?很沒有意義啊。又或者被稱者換位思考,女明星聽起來很美啊。」女明星=花瓶的公式正在被扭轉。今天,有個女明星温貞菱沒帶經紀人、隻身一人來現場陪我們玩耍了一天,大概也是一個例證。
假期的回程
我們聊了許多結束假期後的工作,她回來後無縫接軌一頭埋進劇組裡,戲稱還債。
問她想念俄羅斯的假期嗎?「從來沒有想念過。我覺得我不能接受沒有貓的生活。」温貞菱方才拍攝被蚊子叮得滿頭包,她請我在被叮的位置畫畫:「上面有動物的臉,我就不會抓到破皮流血啦。」我順應畫了一隻貓。
「我想脫鞋!」我們在車子上進行訪問,搖搖晃晃,她盤個腿,極力擠出一個還算舒適的姿勢。
於是温貞菱赤足傍窗,養著手上小貓,和我們一起在昏昏沈沈中回到台北。下了車,她說可不可以跟你們一起上樓看一下今天拍的呀?我們倒是第一次遇到有受訪者報隊加班,幾個人縮在人去樓空的辦公室,幾百張照片與影片 take,她專注瀏覽,把影片回放記錄下來,準備回去給許導看。我們幾乎眼神死,想直接在辦公室隨地就寢了,在那間昏天暗地、道具器材亂丟、大家只在乎等下要吃哪間麻辣鍋的會議室裡,她鑽研自己工作表現的眼睛依然像初見晨曦一樣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