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一場宛如戰爭的愛情——專訪《沒有煙硝的愛情》導演帕威帕利科斯基

獻給一場宛如戰爭的愛情——專訪《沒有煙硝的愛情》導演帕威帕利科斯基

作者電影啟事
日期29.01.2019

廢墟之中,鐵幕在二戰後的波蘭落下,《沒有煙硝的愛情》(Cold War)於此展開。黑白畫面裡,維特(Wiktor)與蘇拉(Zula)命定似的彼此牽引、互相踐踏,分合之間十五年,隨著不可違逆的大時代變遷疊加舊疤與新傷,凝縮在兩人痛著愛、遙遠又親密的眼神裡,成就一個悠遠動人的愛情故事。

曾以《依達的抉擇》(Ida,2013)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帕威帕利科斯基(Paweł Pawlikowski),成為繼奇士勞斯基、波蘭斯基後,第三位受到奧斯卡殿堂肯定的波蘭導演。去年開始他以本片陸續拿下坎城最佳導演及歐洲電影獎各大獎項,並提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最佳導演和最佳攝影。BIOS monthly 與東昊合作刊出獨家授權導演專訪,以不同關鍵字切入這段愛情故事的肌理。

沒有煙硝的愛情 Cold War 電影 奧斯卡 帕威帕利科斯基 Paweł Pawlikowski

我父母身上有最精彩的故事

帕威帕利科斯基把《沒有煙硝的愛情》獻給他的父母,這也是兩位主角姓名的由來。

真實世界裡的維特和蘇拉死於 1989 年,就在柏林圍牆倒下前。他們共度了四十年時光,或相遇或分離,隔著鐵幕追逐、懲罰彼此。帕利科斯基回想:「他們都是非常強壯、美好的人,但作為一對伴侶,那真是一場無止盡的災難。」

片中這對虛構夫妻和現實中的兩人,在細節上還是有許多不同之處。帕利科斯基思考要如何說出父母的故事,已經琢磨將近十年。要如何呈現他們的奔波往復?如何跨度那漫長的時間?「他們的人生沒有明顯的戲劇張力,」他說:「即使我和他們很親——我是他們的獨生子——但當他們離開後,我越去想他們的事,越覺得自己不了解他們。」儘管困難,他持續嘗試,揣測那段關係的秘密。「我有些年紀了,也聽過許多故事,但我父母的經歷讓其他人的故事都相形失色。他們是我遇過最有趣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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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威帕利科斯基的父母。

到最後,為了要完成這部電影,他必須要讓這個故事與父母斷裂。角色與真實人物互相參照的特質變得非常概略,他歸納起來這段關係組成如此:「彼此不相容的倔強性格、無法在一起的現實環境,以及分離時對重聚的渴望」。自真實故事裡汲取,他要呈現「被放逐的生活有多困難,如何在另一個文化當中保有自己」,也談「極權統治下的生活之難,在於即使有犯錯的誘惑,依然保持舉止恰當」。用帕利科斯基的話說,這部電影就是以他父母「複雜又混亂的愛情」為靈感,激盪出一個強烈的、扣人心弦的故事。

虛實之間:維特與蘇拉

比對虛構與真實人物,帕利科斯基的母親確實和蘇拉一樣曾在十七歲時跑去芭蕾舞團。但她來自於傳統中高階級,而在片中,蘇拉則假裝自己出身鄉村好進入民謠歌舞團。謠傳她曾殺了慣性施虐的父親,她和維特說:「他以為我是我母親,所以我用刀子讓他知道差別是什麼。」她會歌唱會跳舞,有膽試有魅力,只怕自己不被看見。但當她成為歌舞團裡的明星,她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得夠遠了。帕利科斯基解釋:「對蘇拉來說,共產主義沒什麼問題,她對逃去西方沒有興趣。」

但電影中的維特,來自一個更精巧細緻的世界,而且顯然是個有天賦的音樂家。帕利科斯基形容:「他是個冷靜、穩定的人,來自都市裡的菁英,紮根於高端文化。而且他需要她的能量。」在他的想像中,維特在戰前曾在巴黎學音樂,師從著名的音樂教師娜迪亞布朗熱(Nadia Boulanger)門下。德國佔領時期,他徘徊在華沙咖啡廳裡彈琴維生,就像偉大的波蘭作曲家盧托斯瓦夫斯基(Lutosławski)和帕努夫尼克(Panufnik)一樣——即使這是非法的。儘管身為一個經過古典訓練、技藝高超的鋼琴家,維特並沒有成為傑出作曲家的天份。而且,他的熱情其實在爵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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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他的過去,線索都在音樂裡。片中有一幕是他為蘇拉彈琴好讓她跟著唱,曲子是〈I Loves You Porgy〉,出自於蓋西文的歌劇《波吉與貝絲》(Porgy and Bess,又譯為《乞丐與蕩婦》)。認出這首曲子的人都會得知一個清楚的訊息:維特是曾經到過西方的。

「這樣的他,面對一戰後史達林政權的崛起,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帕利科斯基形容。彼時,爵士和「形式主義」現代古典樂都被史達林主義者下禁令,在帕利科斯基心中,維特一直以來都對波蘭民俗音樂沒什麼興趣,但當他遇到艾蓮娜及她的民謠歌舞團計畫,他認知到這對遊手好閒的自己來說也許是個好機會,直到他逐漸發現,在這個政權下他永遠都會被視為嫌疑犯,逃往西方成為唯一的選項。

活在政治裡,如何生如何愛

無論共產主義為帕利科斯基的主角們帶來希望或絕望,它對角色所施予的巨大壓力,在整個故事裡需被視為恆常存在的。當蘇拉承認她舉發維特,我們會知道她的背叛即使滔天,也只是為了生存。

現在的波蘭,歷史正被重新檢視、重新詮釋,帕利科斯基覺得他應該會因為沒有「多多呈現共產政權下的殘酷與折磨」而被攻擊。但片中威脅之可怖,正是出於那種廣泛的不可言說;《沒有煙硝的愛情》意在表現政治對於這些角色最私密的影響。例如,維特的流亡是否讓他喪失了男子氣概?這確實是帕利科斯基對他那位醫生父親的好奇——他在家鄉是如此英勇敢言,但在西方,卻連面對一個銀行行員都看似有點畏懼。片中當歌舞團面臨文化部長的政治干預,有人拒絕,有人歡欣,但維特他不發一語——這個簡短的片段展現他所承受的壓力,也標記了他事業不穩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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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利科斯基還記得童年時在華沙感受到的緊張氣氛:「在家裡我們都還是有話直說,但在學校就要小心發言。」父母曾短暫請過一個來自鄉村的女傭,在那間只有一個臥室的房子裡,她平常就睡在廚房裡的折疊床上。帕利科斯基印象深刻:「她和一個國家安全局的男子交往,後來就舉發了我們。」舉發什麼呢?「說我們有從西方來的包裹,說我們聽 BBC、自由歐洲電台⋯⋯我父親有一本《明鏡》周刊影本,那時候和其他西方刊物一樣都是禁品。某天它突然就消失了。」

有次他們全家在半夜翻遍垃圾桶,就只為了找到他父親不小心丟掉的一封信,內容足以使其入罪。1968 年時,學運浪潮也在華沙爆發,那時帕利科斯基十歲:「市中心充滿催淚瓦斯。母親有個學生流著血來到我家(母親那時是華沙大學的講師),等情況穩定下來才能離開。」

對波蘭觀眾來說,電影裡政府的所作所為和現在當權者有諸多相似之處:反西方、國族主義的華麗修辭、粗糙的官媒操作,以及瀰漫恐懼、危機、憎恨,再再激起民眾對抗菁英的氣氛——對曾經歷過共產時期的人來說,一切都有種詭奇的熟悉感。但《沒有煙硝的愛情》並不是一部政治片,歷史是為了內容,好讓某種更普世的東西變得戲劇化。

音樂與波蘭:曾經荒謬,如今優美

將兩位愛人的角色塑造出來後,帕利科斯基的下一步是要找到將他們牽連在一起的元素,音樂便成了這部電影的另一個靈魂。他想到了馬佐夫斯徹歌舞團(Mazowsze folk ensmble),一個在二戰後成立、現在仍在世界各地巡迴演出的團體。他認為歌舞團本身即足以代表當時的波蘭社會,不需要他再多做任何解釋。

「馬佐夫斯徹(歌舞團)在我有記憶以來就存在了。小時候,國家電台和電視都是他們的音樂。它是群眾音樂的官方代表,你幾乎沒有躲開的方式。在我的朋友圈裡,大家都覺得那很不酷、很荒謬,寧願聽像是 the Small Faces 樂團或 the Kinks 的樂迷私錄靴腿。但當我五年前觀賞到他們的現場表演時,我完全被抓住了。那些旋律、聲音、舞蹈及編曲安排是如此優美和充滿活力,但這些都被我們現在這個充斥虛擬、電子文化的世界給排除了。他們讓我感到震撼。」

馬佐夫斯徹原本是波蘭的一個地名,在 1949 年時由一對夫妻借此地名成立表演團體。他們前往波蘭鄉間蒐集民謠,作曲家丈夫重新編曲,曾是演員的太太則負責重整歌詞和設計服裝(靈感來源則是波蘭各地的傳統村民服飾)。兩人創辦歌舞團,初衷是源自對於傳統音樂的熱愛,但後來就像電影一樣,他們被波蘭共產政府徵召,而歌舞團則被改造為政令宣傳的活招牌。這些「人民音樂」在當時是對布爾喬亞式華麗音樂的反抗——如爵士或十二音技法(二十世紀古典音樂的一種創作手法)。「他們真的去了所有華沙公約成員國巡迴,也去了莫斯科,」帕利科斯基表示,「甚至在史達林面前表演,唱了一系列史達林組曲。」

雖然以紀錄片起家,並以嚴謹和無過度裝飾的導演風格聞名,帕利科斯基在《沒有煙硝的愛情》裡選擇不去強調歌舞團的歷史性,反而利用他們的音樂去訴說故事:情慾與流亡、熱情和轉換。帕威本人就精通爵士鋼琴,他聽了表演團的所有曲目,選了三首他認為能夠以不同形式貫穿電影的曲子使用。

首先,他將〈兩顆心〉(Two Hearts)這首歌改編成小女孩清唱版,以及蘇拉到巴黎之後以法語演唱的爵士香頌版。電影一開頭由女性手風琴手彈奏的波蘭舞曲,後來則出現在歌舞團表演曲目中,並且在維特初抵巴黎時,變奏成為他和樂團在酒吧演奏的波普爵士曲目;而他在其中一個場景失神瘋狂地演奏,則即興融入了〈兩顆心〉和〈國際歌〉的改編。

電影會決定所有的事

曾看過《依達的抉擇》觀眾,可能會立即辨識出《沒有煙硝的愛情》的黑白影像、接近正方的銀幕比例,並且誤會這是導演的代表風格。事實上,帕利科斯基原先想將《沒有煙硝的愛情》拍成彩色電影。

「我不想重複自己。但當我看著各種顏色的選項時卻很苦惱,」他表示,「以消去法來思考,我體認到自己是沒辦法把這部片拍成彩色片的,因為我壓根摸不透那一個時期的顏色到底是什麼。波蘭不像美國擁有色彩飽滿的五〇年代。那時的波蘭充滿沒有性格的灰、棕、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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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煙硝的愛情》拍攝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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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煙硝的愛情》拍攝現場。

黑白並不是出於攝影的考量,更多是源於真實生活經驗:「波蘭當時幾乎被摧毀。市區都是斷壁殘垣,鄉間沒有電力,人們都穿著暗灰色衣服。如果要用鮮明的色彩呈現,那會很假,但我又同時希望保持電影的強烈鮮明感。我們當然可以模仿蘇聯早期的顏色排列:輕微褪色的紅與綠,但放到當代來看,這會顯得很刻意。黑白攝影最後反而是看似最直接又真誠的選項。為了讓電影更加戲劇化和生動,我們加強了對比,尤其是巴黎的部份。」

至於 1:1.33 這種類似《依達的抉擇》的銀幕比例(這種比例也被稱作為「學院規格」),則是帕利科斯基自然而然的選擇。他所有早期的紀錄片都是使用 16 釐米攝影機、類似的比例構成。他補充:「學院規格還有一個好處,如果沒有過多的資金做美術佈景,可以讓大家少看到一點。」

「這些選擇都是自然產生,也符合這部片的邏輯。」他解釋:「這裡頭沒有什麼特別精密規劃的部份,都和這部電影是一體的。一旦你找到了電影的形狀,電影會自己決定所有的事——當你過度打光、過度解釋,或是不對的台詞、動作或構圖,它會很突兀地跳出來。拍攝電影時,會有那種很棒的瞬間,你感覺到電影開啟了自動導航,我該做的事情就只要保持專注就可以了。當然你可以在開拍前幻想各式的鏡頭和台詞順序,但一旦進入了拍攝狀態,有時就會認為『這太花俏了』,或是『這不對,或這太假了像在拍電影』。」

愛就是愛

電影裡,有一句台詞是「愛就是愛」(Love’s love and that’s that.),《沒有煙硝的愛情》靠著愛情的血液驅動著電影主脈,信念是如此強大,容不下任何雜質。不過,不是每一個人都買帳這種愛情。帕利科斯基想要藉此表達什麼呢?

「這種愛情,隨時都存在著一種戰爭感。他們個性相差南北,好強又躁動,也都有各自的愛人,甚至與不同的人結婚,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也發現沒有任何人能取代彼此,在經歷了各式政局與地理上的變遷後,沒人能像他們一樣了解對方,但同時矛盾的是,這世界上最難相處的人也是彼此。」

或許該問的是,兩人的愛情有多少是受到政治和自身處境影響,又有多少是原本個性的不相容?對此他不願做過多詮釋:「這就是為什麼這題很難回答,」他說:「到頭來,大哉問會是『愛情可能永垂不朽嗎?它能不能超越生命、歷史,甚至這世界?』我認為電影的結尾給予他們的愛情一個超然的解釋。」

所以,我們所看到的結局是無可避免的嗎?
「我也不知道,」他說,「我想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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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煙硝的愛情》

導演:帕威帕利科斯基(Paweł Pawlikowski)
上映日期:2019. 02.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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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翻譯溫若涵、東昊
資料提供東昊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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