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準地醉,細緻地沉默:Mads Mikkelsen 的那一支舞
Mads Mikkelsen 在《亞瑟王》的現場,看到有個人背著數台相機獨自走來走去。在團隊已經一起工作三個月的狀況下,無人搭理他,看起來特別孤單。他心想,這人一定是新來的劇照攝影師,於是走過去給對方一個溫暖的招呼。沒想到那人說,「我們試鏡時已經見過了。」他是本劇的製作人 Jerry Bruckheimer。
以為已經很糗?沒想到兩個禮拜後同樣的事再次上演——他再次看到一個落單的人,再次跑去和「陌生人」打招呼,而對方依然傻眼。同劇演員說,你對老闆這樣說話?恐怕未來是找不到工作了。
Mads Mikkelsen 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是想強調自己有多不會記人名字。但假如他沒有選擇一再主動伸出雙手,這個故事便不會發生。
許多觀眾是從《007:皇家夜總會》那個與龐德對峙的惡人開始認識他,進而驚豔於《雙面人魔》優雅食人魔的誕生。好萊塢為他打造出一連串的惡人形象,但這並不是 Mads Mikkelsen 的全部——在剛硬如山的臉部線條下,他的內裡柔軟如河。歲月和性格消磨稜角,因而在「殺人無數」之後,依然擁有一股圓潤的魅力。
完美的三十歲
Mads Mikkelsen 的演藝生涯開始得晚,三十歲時第一次演出劇情長片,第一次接演好萊塢大片又是十年後。在那之前他先是體操選手,後來接觸到舞蹈而成為舞者,在街頭、也在舞台上表演,長達十年。他形容自己小時候像《舞動人生》的 Billy Elliot,同樣出生於藍領階級、同樣是朋友間那個「異類」的舞者,要和朋友說自己在跳芭蕾,心中都感到十分忐忑。
Mikkelsen 家族裡從來沒有舞者,也沒有演員。爸爸曾在銀行上班、也開計程車,媽媽是護士,第一次拍長片時導演 Nicolas Winding Refn 和他說,要拍一齣在哥本哈根街頭毒販的故事,他說沒問題,我從小在那區長大啊。
而他和哥哥後來卻相繼走上表演的路。Mads 在跳舞時接觸到劇場,因而萌發對表演的興趣,哥哥 Lars Mikkelsen 曾加入軍校,後成為街頭雜耍藝人。兩人都記得小時候爸爸放的廣播劇,Mads 尤其印象深刻的是懸疑、兇殺解謎的劇碼如《Melody of Murder》、《Voices that Kill》,彷彿預示兩兄弟表演性格反派時的如魚得水。
哥哥 Lars 以《新世紀福爾摩斯》第三季大反派 Charles Magnussen、《紙牌屋》的俄羅斯總統 Viktor Petrov 等角色為人所知。但在過去,他們都沒想過自己會成為演員。Lars 回憶青春:「八〇年代是自由的,什麼吸引你,你就去做。」Mads 談自己的轉身,確實是一種直覺式的選擇:「我沒有認真想過自己的未來、或是會不會有工作,單純是股年輕的衝動,很搖滾的感覺。」
Mads 以高齡加入戲劇學院後,了解古典的表演方法與理論,卻更被電影吸引。「如果你在一齣不好的劇裡,你什麼也做不了,要重複表演九十次,眼睜睜看著你面前的觀眾無聊九十次。或許是因為這樣,我更愛電影一些。」
眾人好奇他大器晚成,但他自認這是好的安排:「我三十歲才開始表演,但三十歲前的我對此沒有興趣。所以這對我來說是好事,這是個完美的時機點。」
他的跳躍,奠基在時間與練習的馬步上:「如果我十七歲就獲得這些,或許可能會有點太自視甚高。但這些機會在你三十歲後到來,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你知道他們無論如何就是需要找到一個人,如果不是你,也會有其他人來做。」
從丹麥到世界
他的第一部電影,也是 Nicolas Winding Refn 的第一部片《藥頭悲歌》(Pusher)。26 歲的 Refn 以本片確立鬼才之姿,連帶 Mads Mikkelsen 也受到許多關注。兩人共合作了四部片:《Bleeder》、《藥頭悲歌2》、《血染天堂路》(Valhalla Rising)。新進一些的影迷或許對 Refn《落日車神》、《霓虹惡魔》更印象深刻,但在 Gyan Gosling 和 Elle Fanning 之前,Mads 幾乎可算是 Refn 共事最久的繆思。
Mads 說,和 Refn 一起工作,像是體驗了真正的搖滾精神。街頭猛爆的費洛蒙,卑微與剛猛交錯的生態系,讓他成為一個被釋放的演員:「很多人都期待這種表演方式,而不是劇場那種精緻、雕琢的型態。那是你在學校裡渴望的一切,你好像改變了什麼。我們好像作出了一種新的電影。」
那時,整個丹麥電影圈正散發一股革新的氣息。《藥頭悲歌》放映前一年,Lars von Trier 和 Thomas Vinterberg 正以《逗馬宣言》(Dogme 95 Manifesto)把世界的目光聚集於丹麥。他們試圖反抗電影分工專業化裡的雕琢,主張不打光、不分開錄製音軌、不製作道具與佈景⋯⋯,回歸所謂「電影的純粹性」。
即便未曾在運動的正中心,Mads Mikkelsen 初入影壇的演員時光,是在這樣慷慨激昂的火光裡進行的。他與 Susanne Bier 合作的《窗外有晴天》(Open Hearts),即是 Dogme 編號第 28 號作品。翻開 Mads Mikkelsen 的演出經歷,丹麥獨立電影們始終佔據了重要的份量,展開來也隱約可見丹麥近代電影史。他與 Bier 再次合作的《婚禮之後》(After the Wedding)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也和本劇的編劇 Anders Thomas Jensen 密集合作了四部電影。
或許也是這樣的高反差,許多媒體好奇他在好萊塢大片和藝術電影間是否作出某種程度的時間分配?這是不是他對家鄉的承諾?Mads Mikkelsen 不厭其煩回答:這一切都是出自於自然,有什麼吸引他的,他就會去做——無論是所謂的「藝術電影」,還是《奇異博士》或《怪獸與牠們的產地》。
他笑笑說,只有歐美的媒體會這樣問他。或許,丹麥觀眾已經太習慣看他的各種模樣,他是浪跡街頭的毒販、在《皇家風流史》(A Royal Affair)是與皇后懷有一段私情的御醫;而在《雞密真相》(Men And Chicken)裡,他是心智被困在童年的成年人,黑色幽默在傻勁與低俗間迸發⋯⋯
而逗馬 95 運動的主要發起人之一、丹麥名導 Thomas Vinterberg,在 2012 年以《謊言的烙印》(The Hunt)把 Mads Mikkelsen 送上坎城影帝寶座。電影裡,他飾演一名被誣陷性侵害幼稚園兒童的教師,從不可置信、到被整個社區賤斥的悲哀,Mads Mikkelsen 鋪陳一個普通人如何走入他人構築的地獄。當所有殺意與怒意灌注,他肢體凝重,五官緊鎖著情緒,一眼瞬間,讓人感受到生命陷落的速度。
沉默的啟示
Mads Mikkelsen 似乎擅長沉默的表達,少了台詞,角色們卻能散發因細節而幽微的光彩。
他說:「現在的劇情片傾向讓角色一直說話、說話、說話。但到最後,人們忘記電影到底是什麼——是畫面。浩瀚場景裡的一個小角色可以表達許多,一個特寫,也能說很多故事,但我們一直讓所有人解釋自己在想什麼、有什麼感覺。」
與 Refn 合作的史詩電影《血染天堂路》,他更是把緘默的細節發揮到極致。劇情設定他是獨眼啞奴,整部片裡他復仇、打殺,皆不靠言語。他回憶一開始 Refn 打電話說:「我希望你是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維京戰士。你只有一隻眼睛,什麼鬼話都不能說。」聽完,他開心接受挑戰。
《雙面人魔》裡,他挑戰 Anthony Hopkins 曾經烙印在眾人心底的 Hannibal 形象,再次建立起屬於 Mads Mikkelsen 的優雅自持。充滿紳士儀禮,身高 180 以上的完美體態加強了紳士感,他在影集裡總是梳著乾淨的頭髮,穿貼身白襯衫下廚,刀法俐落,動作精準不多餘,一如他殺人細緻。
Mads Mikkelsen 相信,身為演員,要盡力讓自己比角色更聰明一點點。「即便是演愛因斯坦,你不見得能在他的專業範圍裡比他在行,但如果你試圖要讓這個人很生動,無論如何我們必須比這個角色更聰明。」
他說的聰明,或許是洞察角色命運的能力。就算如 Hannibal 有超越眾人的智力與能耐,「但他不知道他的阿奇里斯腱,就是他的自大。知道這點,就讓我比他更聰明。」了解角色的侷限,一如我們總是受困於生命。他看角色,竟也有如 Hannibal 看獵物般,上帝的視角。
演出一個又一個精彩的黑暗角色,Mads Mikkelsen 並不排斥更多,「所有人都喜歡看陰暗的那一面。」因此只要是好的故事,不管反派正派都想演。他十分看重劇本,那是支撐演員表演的骨架,「當劇本寫得很好的時候,即使是看起來很困難的一幕戲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
他還記得小時候去電影院看 Martin Scorsese《計程車司機》,大開眼界。「以前我看的電影都有好人、壞人,但這個主角一下子讓人喜歡,一下子讓人討厭,我對他的態度變來變去,這也讓我理解電影不只是黑白。」
那時候的他,即便沒有表演的野望,不自覺開始觀察人:「我喜歡在城市裡看著不同的人,尤其是怪人,身體上或心理上的。我會看著他們,並模仿他們,好奇如果我和他們一樣,是否就能感覺到他們的感受?」
醉好的時光
Mads Mikkelsen 與 Thomas Vinterberg 在《醉好的時光》(Another Round)再次攜手,這齣中年男子以酒精實驗打破沉悶生活的電影,超乎兩人預料地叫好叫座,一路挺進奧斯卡最佳國際劇情長片及最佳導演獎入圍。Mads Mikkelsen 在片中飾演失去生活熱忱的歷史老師,直到少量飲酒觸發他對萬物的感知,他找回了一些,但也隨之失去了一些。
為了這個角色,Vinterberg 看著多年好友,一開始很苦惱要如何讓他看起來更平凡一點(意指不要那麼帥),「我試過給他戴眼鏡、做很醜的髮型之類的,但都沒什麼幫助(笑)。」最終若觀眾看見了角色的頹喪感,恐怕也是 Mads 努力失去光芒的樣子。
兩人都認知到「醉」不是那麼好演。Mads 從自身經驗談起,「像是在酒吧裡小酌。你不想讓太太知道,回家時小心翼翼,但肢體上還是有些細節會出賣你。隨著酒精濃度增加,你逐漸不在乎別人是否發現你醉了。」他們為此看了非常多的 YouTube 影片,「說來奇怪,很多都是俄羅斯人拍的。這些喝醉的人看起來都像有任務在身,當然這些任務永遠都無法完成,但他們非常專注。」
因為拍攝期程交錯,他們並不能真的在拍攝期間喝酒。於是繼續用研究精神,先喝到血液的酒精濃度 0.05 %,講話、錄下來,再喝到 0.08 %,講話、錄下來,一再重複。Vinterberg 說,「我要求 Mads 做很多事,而在達成之餘要同時做到醉的樣子,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容易變得太浮誇。但 Mads 像是你所能調音最細緻的樂器。這可能是我對一個演員要求最多的一次。」
電影第一幕,一群高中生在湖邊喝得瘋狂,放縱青春。環湖賽的規則,是要在繞湖一圈的時間內組隊把一箱啤酒喝完。Vinterberg 前往女兒 Ida 的學校,在她過去的教室拍攝,而 Ida 原先預計演出 Mads 角色的女兒。看過劇本後,Ida 寫了一封長信給爸爸,表達她對這部片、對他這個創作者的愛與支持。沒想到,開始拍攝後四天,Ida 因車禍意外去世。
Vinterberg 無法停止哭泣。他和製作人、和 Mads 談過後,決定繼續拍攝。「我們知道 Ida 不會希望我們因為她而不拍。這件事變成電影的核心,讓它成為一部肯認生命意義的片。」
《醉好的時光》照見人生的不可控制,當世界著迷於計算和數字,講究每個人安排日日行程或做人生規劃,但終究,生命遠在我們的掌握之外。
電影最後,Mads Mikkelsen 跳了一支舞。起初他質疑這個安排,「我一直對這幕抱持疑問,對此有點不情願。並不是我不想在電影裡跳舞,而是不想讓這一幕變得太造作,我們畢竟是在拍攝一齣寫實的劇。但每當我提起,Thomas 會禮貌聽聽,點頭,然後說:No,Mads,你跳就對了,那就是角色會發生的事。」
他和年輕的編舞者一起討論舞步。起初他腳步謹慎,手持一杯啤酒,旋轉,後傾讓酒順喉而落。他如海鷗輕輕翱翔,落座港邊椅子,遙望海上輕舟,像是追悼。而後,決定拋下一切大力舞蹈——即便人生殘忍,我們跳舞。那不是歌舞劇般超現實的浪漫,也不是精緻的芭蕾,而是一個中年男子釋放自己的過去。Mads 說:「我們希望這是一隻發自內心的舞蹈,而不是展現美學的舞蹈。」
「舞蹈的感覺很快就被喚起,但現實也是。像我會想說,以前我不是可以跳得更高嗎?不是更柔軟嗎?」這是一場表演,也是一場復甦運動:「我必須提醒自己說,角色和我一樣都很久沒跳、身體僵硬了,那就是我們要表達的感覺。」
那場戲拍了二十幾次。鵝卵石地面不好跳,加上為了拍攝地面灑水,十分溼滑,但 Mads 的舞,讓 Vinterberg 在其中感覺到 Ida 的存在。那是擁抱生命的舞,「那時的 Mads 和 Ida 很靠近。如果你在看這部片時笑了,這不是因為演員在想辦法搞笑,他們真的非常非常努力要讓他們的朋友、導演笑一笑。而最後那一幕,Mads 毫無保留。」
一支舞,獻給生命。很難想像還有哪個演員,可以比 Mads Mikkelsen 更適合這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