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謝少年台語小教室｜《歹勢好勢》歌詞解析：台語嘛會當 Dream-pop 啦

相隔四年，拍謝少年推出全新專輯《歹勢好勢》，再次以台語搖滾精神撞擊每位「粉虱」的聽覺感受，可惜因為疫情關係，原本安排好的演出僅完成一場。雖然無緣與大家相見，仍希望可以跟所有人分享專輯背後的故事。「《歹勢好勢》音樂解密」專欄由三位團員親自執筆，第二篇連載談專輯中團員對台語創作的思索，從語音美學到敘事建構，三人細細道來。

 

台語才明白

想先從專輯名談起。

關於這張專輯的台語靈魂，應該可以從名稱《歹勢好勢》出發。除了多數訪問都有提到的、想法是來自於跟謝銘祐黑哥請教歌詞時的靈光一現，更有趣的是此次滿早就談定日本版以及其他亞洲區域的發行計劃，因此我們早早就做了日文與英文的翻譯。

日文的專輯名稱：《向かい風・追い風》（直翻的意思是逆風、順風）
英文的專輯名稱：《Bad Times, Good Times》 （直翻的意思是壞的時刻、好的時刻）

在與譯者討論的過程裡，我們希望讓不同語言使用者能夠盡可能地了解原意，也因為有了這段過程的來回，反而更確立了這張專輯在台語文使用的意念上，或許只有了解這個語言的使用者，才能真正感受到它獨特的文化美感。

這樣的感覺，很像是我總覺得每個台灣人的心中總有一家離家不遠，外表可能不太起眼的街口麵店，從麵條、湯頭、滷味小菜到辣醬、烏醋⋯⋯組成一種很難用言語形容的深厚滋味，具體而微表現了我們的生活風景。

疊字的不同張臉

歌曲上，會想要特別介紹〈望時間會留〉。這首歌詞裡有我自己很喜歡的台語使用方式：透過疊字的方式去強調、形容意思。除了表達這些意思以外，也因為兩個字重疊的關係而產生轉調，我覺得那是這個語言讓我特別傾心的部份：

出出入入
親戚朋友祝福關心
來來去去
留一葩火有我等你

浮浮沉沉
烏雲海湧已經散去
來來去去
留一扇門有我等你

望時間會留
惜情的戇囝  佇遮看透透
看日子咧走
起落的運命  佇遮看透透

上述這些畫底線字詞，大家可以試著唸唸看，搭配上下文去感受那其中的語調變化。其實這個轉調的通則、語境、用法⋯⋯是一池很深的水，避免變成論文，這邊先不花時間解釋，用意是希望先讓大家感受這裡面的細節。更有趣的是，先有這樣的意識之後，大家就比較能留意到，台語歌曲裡的歌詞是用了非常細膩的方式去形容一些事情的狀態的。

舉例，上述歌詞裡的「起落」這個詞，當它用不同的方式排列時，上下文的語境其實就可以敘述相當不一樣的狀態：

起落起落：可能是較為短暫時間內的高低起伏變化
起起落落：多半是形容較為長期時間內的潮起潮落變化

光是看這首歌的歌名，唸起來會是：〈望時間會留〉或是〈望時間會流〉，就會產生字面上兩個很不同的意義來。這個雖然是多數語言都會有的使用狀態，但該怎麼說呢，作為一個寫作者，當找到這樣如此具有迷人雙面性意義的歌詞時，當下真的會非常享受這樣的機緣。這個部份我想多做解釋實在不太必要，若可以的話就請大家多聽幾遍，去感受這首歌背後可能的故事吧。

 

咱的《青梅竹馬》

這幾年，YouTube 上開始出現一些同人自製的影像作品。這些同人作者們揀選獨立樂團的單曲，將單曲配上經典藝術電影的片段，透過剪接，呈現出類似 MV 的效果。這種影音二創結合的方式，形成了串流世代一種特殊的聆聽習慣與美學。

起初我對這類同人作品並不以為意，然而，有天打開 YouTube 首頁，竟發現楊德昌導演的《青梅竹馬》也在類似的拼貼手法下，成為一首近代美國 Dream-pop 歌曲的同人 MV。楊導以他超越時代的眼睛，在《青梅竹馬》中將八〇年代的台灣都會地景與男女情愛，透過影像，化作永恆。在同人作品的挪用後，那首全然無關的 Dream-pop 歌曲，被這部台灣電影新浪潮經典助攻，增添了許多音樂之外的畫面想像，也讓許多外國朋友敲碗，在留言處不停發問：「這影像讓人驚艷，請問是哪裡的電影呢？」

1985 年上映的《青梅竹馬》，當年只在戲院上映了四天便下片，幸而 2017 年數位修復版讓本片重出江湖，許多新世代的台灣電影迷能在大銀幕上重新回味；即使目前重映版已下片，也只需花個幾十塊，便能隨時隨地透過串流欣賞本片。經典電影利用數位時代的紅利，跨越時空，傳進全世界觀眾的螢幕裡，當然是件美事，然而身為台灣創作者，看到楊導留下的台灣電影新浪潮經典，未經作者同意而被配上了毫無關聯的異國音樂，心中也有些鬱悶與不服氣。

《青梅竹馬》裡雖有著楊德昌招牌的男女情愛糾葛與社會結構裂解，但劇情之外，楊導給了觀眾許多美麗而稍縱即逝的夜景。我永遠難忘那段潮哥潮妹們騎著摩托車呼嘯過街、裙襬飛揚中夜涼如水、霓虹燈在高速移動的眼底閃爍爍，無需對白，時間便自動凍結在那無所謂放縱逃離的時刻。

「好想為這種時刻寫一首歌喔，台語也可以 Dream-pop 啦真的。」這樣的念頭，成為了〈踅夜市〉歌詞寫作的開端。

讓夜晚來，讓夜晚去

寫夜市，若把各種上山下海的台灣美食直接入詞，很容易流於白冰冰〈來去高雄〉那種健康操式的老派歌曲。我想在不過度提及食物種類、不帶觀光宣傳口吻的前提下，以歌詞中角色心境以及場景間的流轉，專心地書寫一個逃離（身體性）又迷離（時間性）的夜晚。

什麼時刻會讓人期待著晚上去踅夜市？要如何讓這片「夜晚」浮現？我的作法如下：

• 設定出一個人人皆懂的齷齪（ak-tsak）工作環境。

就等你下班
欲來去輕輕鬆鬆彼个夜市
我知影你的工課袂四序
逐工攏予人創治

• 建立角色心情轉換的對照。

毋管這現實
今暗歡歡喜喜咱來離開

• 營造前往夜市途中、路燈紛紛亮起的視覺意象。

街仔路倚暗的燈火閃爍爍
咱就做伙來去

主歌（Verse）的目標為建立起人事時地物的背景脈絡，但也不留痕跡地讓時間、地點模糊化，把焦點放在角色的主觀感覺，強化工課袂四序／輕輕鬆鬆、歡歡喜喜的情緒與情境對比。

在進入副歌（Chorus）前，我想在音樂節奏較強的導歌（Pre-Chorus）中，埋入對於時間流逝的喟嘆。時間，在不同的科學觀點中，是相對，也可能是絕對的；但，人類確實是以相對的方式，在主觀意識中感受到了時間的流逝。這樣的行為模式，讓我們總是在派對即將結束時、在作品即將截稿前一刻，才真正感受到了時間是如此地不夠用，如此快速地離我們遠去。

因此，導歌中我以「不想排隊／趕快搶位」的一拉一扯，以及小菜上桌的動作流轉，提醒聽眾夜晚看似剛開始，但時間正一步步流向盡頭的事實。

排隊  這間莫入去
空位就緊共坐落去
青春有限消遣上要緊

紲喙的切料攢落去
今仔日換我請你
遊樂有時

從主歌的兩人相遇到導歌的同桌共食，對角色的世界觀來說，是個外在世界逐步收窄的過程。外在世界的客觀變化，當然影響了角色內在世界的主觀感受；當背景建立完成，攝影機視角已經從外在慢慢拉近成第一人稱視角後，便可藉角色的主觀感受，在副歌中傳達〈踅夜市〉的核心概念了。

踅玲瑯的感覺
鹹酸甜滋味
攏共當做是音樂來寫
這一切留予今暗
踅夜市的生活
親像咱兩人的青春有時

踅玲瑯（se̍h-lin-long）是那種傳神到無法一字一字翻成其他語言的台語詞，也是〈踅夜市〉歌詞的文眼；若你懂得台語也看過《青梅竹馬》，踅玲瑯這三個字就足以描寫了片中摩托車夜遊的一切感受。踅玲瑯的時陣，時間感在光影流動中逐漸模糊，真正是踅甲毋知影人。

鹹酸甜（kiâm-sng-tinn）是結合三種截然不同的味覺具象化而成的經典台語詞彙；但將鹹味、酸味、甜味依序拆開，更是台灣夜市小吃中最常出現的幾樣味覺。

「今晚𤆬（tshuā）你去踅玲瑯，食一寡仔鹹酸甜。」踅玲瑯／鹹酸甜在歌詞間不但有所對仗，也是人們踅夜市最簡要的行為描述。

最後，我想討論「遊樂有時」與「青春有時」這兩個句子的設計。「有時」出自於台語成語「有時有陣」（ū-sî-ū-tsūn）的簡化；有時有陣也屬於那種傳神到翻譯困難的台語詞，但簡要地說，可以用潮汐的概念，或者聲波裡的波峰波谷來理解。

為什麼青春與遊樂都終究「有時」呢？在踅夜市中我們感受到時間的流逝，以及青春與遊樂終有盡頭。於是我們把人生鹹酸甜滋味當做是音樂來寫，透過寫歌的形式把個人感受永恆化。又或者，把踅玲瑯的感覺留予今暗，行樂當及時，就把個人感受留在當下。

無論是何者，來去輕輕鬆鬆彼个夜市，阮的心是已經佮意。

 

共阮的故事，唱予你聽

創作是一輩子要努力研究的功夫。要把台語歌詞寫好，又能夠跟旋律咬合絕非易事；從少年時對創作懵懵懂懂，一路往寫台語歌的路上前進，不敢說對台語歌詞了解有多深，我們也不是台語老師，只是先把沿路體會到的一些小小心得分享給大家。

每次在提筆寫作歌詞前，我們會花許多時間琢磨編曲，也會試著先把每一段的旋律譜寫出來。在這個階段通常還沒有具體的歌詞，但我們會先就這首歌想要訴說的故事互相溝通，可能是某個畫面片段，比方說是電影場景、或記憶影像。我們會先依據這樣的畫面來揣摩心中的旋律與節奏。

等到編曲逐漸成形，旋律大致底定時，這時就會正式書寫歌詞。寫歌詞的人會負責把大家想像、溝通的畫面創造出來；歌詞就像是詩作，要在短篇文字內營造出特定的情境，讓樂迷聽懂你想說的故事。身為作者，你必須要決定唱什麼樣的故事給大家聽。

聽，咱的歌聲：語言的旋律與節奏

單一漢字的聲調，如果因為跟其他語詞組成詞或句子，而產生不同的音調變化，稱之為「變調」。台語的獨特之處在於變調的規則相當細緻、複雜。會說台語的人，不見得就會意識到變調的存在。那是因為嫻熟台語的人已經習慣變調規則，自然就能講出正確的發音。舉例來說，「你」這個字在台語原本的發音是「lí」，為台語七聲八調中的二聲（高降調），但在句子裡會因語詞組合產生變調，舉「山盟」的例子來說，「若有看著你形影」的「你」會發成「li」，為台語的一聲（高平調），如果唱成二聲的話就會產生不自然的感覺。

除此之外，台語還有華語所沒有的濁音跟多樣的入聲，比方說「我」這個字在華語裡面是唸成「ㄨㄛˇ」，但在台語裡的發音是「guá」，多了一個 g 的濁音。或像是台語的入聲有 k、p、t、h 四種不同子音的結尾，發音方式也都略有不同，也會影響到唱歌的咬字與詮釋；再者，台語也有文讀音跟白話音的差別，比方說天堂（thian-tông）跟天頂（thinn-tíng） 同樣都是「天」這個字，前者屬於文讀音，後者是白話音，搭配語詞不同發音也會不同，像是歌曲「山盟」寫到的「海是上深天上闊」的「天」就是白話音。

不管是什麼語言，每種語言都有自己的獨特旋律性跟節奏存在，這也語言最美麗動人之處。台語的變化非常多樣且細膩，詞曲要能夠咬合，寫詞時可以試著先把歌詞大聲唸出來，確認語調變化藉以尋找適當的音符。

世界安靜的時：詞如人生

當我們討論台語歌詞時，我們是用台語來描寫人生。所以你是什麼樣的人，想說什麼樣的故事，終究得要回到自己的生命經驗。不管是自己親身經歷的體驗、看過的電影、閱讀的書籍或是聆聽的歌曲等等，當你誠實地把這些感受轉化為文字時，也是赤裸裸地邀請大家走入你的人生。

比方說 〈佇世界安靜的時〉這首歌，創作的背景故事是因為我看了《陽光普照》這部電影，電影裡有一段畫面，是由陳以文飾演的父親，夜晚走去外頭閒晃買菸時，他甫跳樓自殺的大兒子阿豪突然出現陪他一起走了一小段路，阿豪說前幾天他有回家找父親，但沒找到人。父親問阿豪找他有什麼事情嗎？他說：「就是來看你啊。」接著阿豪向父親說：「我不陪你了，要往另一邊走。」這時父親才驚醒過來，原來這只是一場夢境，接著才走出門外，走去「把握時間・掌握方向」的駕訓場，走去夢境中與兒子見面的小巷裡。這段畫面是電影故事的一個轉折，自以為是的父親讓家庭分崩離析之後，終於慢慢找回跟自己與家人和解的可能。這也就是書寫 〈佇世界安靜的時〉 的創作背景，生命是難以預料的，即便生命中珍惜的親人、朋友、愛人可能不在身邊，但他們並不會真正消失，只要你還記得那麼一段時光，可以一起煮食、散步、爬山、踅街、看海、唱歌。

「說服別人之前，要先說服自己的耳朵。」語言特性或是想像的故事都是構築歌曲很重要的元素，但說到底在歌曲的世界裡，不管有多少規則或想法需要留意，其實音樂好不好聽還是最重要，所以不管有再多的考慮或疑問，最後還是要相信自己的耳朵才行。

 

【拍謝少年】
2005 年春天吶喊後開始寫歌，初期創作以樂器演奏為主，現在心繫台語搖滾，目標寫出阿公阿嫲點頭稱讚的台語金曲，以井上雄彥為精神導師，熱炒攤為後援補給，拎著啤酒樂器穿梭於南北縱貫現場，音樂靈魂來自現場表演氣味。

【《歹勢好勢》音樂解密】
相隔四年，拍謝少年推出全新專輯《歹勢好勢》，再次以台語搖滾精神撞擊每位「粉虱」的聽覺感受，可惜因為疫情關係，原本安排好的演出僅完成一場。雖然無緣與大家相見，仍希望可以跟所有人分享專輯背後的故事。「《歹勢好勢》音樂解密」專欄由三位團員親自執筆，從拍謝少女的奇幻旅程，到拍謝少年的台語小教室，還有給拍拍們的音樂推薦，佇世界安靜的時，給予更多生活能量，期待下次現場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