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正泰・聽說耶穌在便利商店門口徘徊 EP1|據說信仰使人強大,但我懷疑我沒有

許正泰・聽說耶穌在便利商店門口徘徊 EP1|據說信仰使人強大,但我懷疑我沒有

作者許正泰
日期22.09.2021

 

01.

「你知道大爆炸嗎?聽說宇宙是這麼來的。」
「大概知道。」
「你要想想,在大爆炸那一點發生前,什麼都不存在喔。」
「聽說是這樣。」
「那怎麼會爆炸?」

什麼都沒有,零加上零,確實還是原本的那個零,我想了一下說:「欸,它不能就突然爆炸嗎。」

他伸出食指,往空氣中戳了一下:「一定是有誰小小地推了一把嘛,從那之後那個巨輪就開始滾動了嘛!然後宇宙誕生,時間誕生。不管那是不是一個誰,我認為那件事就是上帝,不然說不過去。」

「你這樣就說得過去了?如果那一開始只是某塊灰塵變種了,你覺得上帝就是一個⋯⋯變種灰塵囉?」這句話充滿漏洞,糗掉,我沒說完就後悔了。

「就是沒有東西哪來的灰塵。」
我低下眉毛想著如何反駁,他繼續說道:「就算真的有一個灰塵導致爆炸,也是上帝創造了那個灰塵。」
靠在酒吧外的牆上,我放棄辯論,說:「很奇怪,為什麼事情不能只是發生了而已,然後它沒有任何原因。」

「因為所有事情都有原因。」

我把菸熄了,一口氣喝完剩下的啤酒,走進酒吧裡,這是哪一年?我忘了,或是時間塌縮了?凝聚成一個普通的週末夜晚。這並不那麼重要。過不久,我注意到對面一位高個男子,他就對著一杯啤酒坐著,沒有任何邀請我的意思,他只是坐在那看他的酒,再說一次,沒有任何跡象證明我應該跟他說話,但我對他說:「我沒有信仰。」我接著說:「跟你說個不好意思,自顧自地說起來。」

他抬起手心,微笑著,那應該是請我繼續說下去。

「不知道,我就是不覺得有什麼事是那麼不可動搖。」
「有信仰應該是說有一個絕對的標準,刻在我的思想中,是我行事的依據,對吧?怎樣都不能退讓吧,你看,有人越線了你至少是要開人家罰單吧?但我懷疑我有這種東西。」
「我以前覺得對現在覺得錯,那我到底最後該相信什麼?」
「如果我做的事都沒有什麼更高的意義的話,那我到底為什麼要做這些事,而不去做別的事?」

我也真是想相信什麼,但我想像不出一件事我可以堅守到底,我相信我想保命,如果有一個人拿刀挾持我,他就暫時是我的神,我會畏懼他,因為我相信他可以奪去我的生命。但那只是出於恐懼,當我脫離這個險境,那我當然可能會報警,請警察把我剛剛的神給繩之以法。「就是沒什麼比那把活生生的刀還要讓我敬畏。」

他說:「其實有,如果你也有一把刀的話。」
我眼睛一亮,說:「你說得太好了,你知道怎樣可以讓我不禁更敬畏嗎?如果我的這把刀比對方的還貴。」

「搞不好最後還是死了,但至少在我衝上去跟他拚的那一瞬間,我以為我會贏,這可能就夠了。」
「所以我該怎麼自處呢?除了這條命外,我還追求什麼?有對與錯嗎?如果我確定一件事錯了,那我至少能試著做些不那麼錯的事,但對錯是誰說得算呢?」

「我只覺得自己土得歪七扭八的,純土,你知道純土最討厭的是什麼嗎?」
「就是我不敢說大話,你知道缺少了說大話的膽量,生活有多無趣,有多可笑嗎?」

我覺得時間越過越快,一點了。
然後一點五分了,接著一點十五、兩點。
三點一到,時間就開始以瘋狂的速度前進,他說:「可是我說一句不中聽的,你別在意,就是你看來還滿看得起自己的。似乎不像你說的那麼無所適從。」

對話結束,說這些真沒什麼意思,為什麼我還會有發表這樣的話的慾望呢?那種車子劃過空曠的街道的聲音反覆響起。我們走出酒吧,發現外面已是 2020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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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剛在說什麼?」
他說:「你在說你沒有信仰。」
「在那之前呢?」

酒吧門闔上,一轉頭跟我說話那人不見了。我抓抓頭,天還沒亮,真的好險。早發的第一班公車還沒見到,昨日吐出一口白煙,搭著倒數第三班回象山的捷運走了,這個凌晨是它留下的煙味,在散去前我過的都還不算明天。

我對不斷經過的車子招手,車子不斷經過,你會不會有時候看著車子經過時會有一種錯覺,搞不好在經過的是你自己?就像抬頭看雲的時候想到,也許不是雲在飄,而是你的地球在轉?我看出去的世界是多少像素?聽說這不是我搞得懂的話題,但我確實看到一些時間在路面上奮力奔馳,往家裡的方向,時間,奔馳而去,真無聊,我想到一張蔥油餅,那塊餅就是一塊無聊的餅,蔥也是無聊的蔥,那些蔥代表著時間,躺在一塊餅上,蔥跟餅組成凌晨五點的羅斯福的路口,那些在車子裡的人有沒有想過別人怎麼看他們的?

沒怎麼看,就一個個 Toyota Altis、一個個 Nissan 什麼什麼,就那樣,他們看起來都一臉車樣,裡面要是有三個人,他們仨還是長得像一台 Toyota,為什麼有人以為自己這麼重要呢?你一旦上了一台車,你就不見了,我就把你看成一台車了,剛剛跟你說話的人也覺得你不見了,說了老半天信仰,結果你放了那個聽你說一整晚話的人鴿子。

他確定你不會回來,想著要叫一台計程車好還是騎腳踏車好,然後天就亮了,沒有什麼比一片漸漸亮起的天空更能體現你其實幾小時前早已步入的明天;那幅景象代表一種重頭來過的無奈,也是重新來過的期待,真好,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它到來了。就算它永遠得依附在你的昨天上生長,所以,不論在哪一個明天,生活看來都如此老舊。

街上所有你不認識的人都換了一批,你會知道嗎?

他在計程車上看著日光從地平線升騰上來,他唯一確定的就是司機從頭到尾是同一個,還有剛剛有個人跟他聊了一些什麼信仰,那人是誰呀?司機在說話,但這沒什麼大不了,很多人都會說話,發出一些聲音,好像這些聲音有什麼意思,有些人口腔內部的肌肉控制得比較靈活,這代表他們可能發出比較好聽的聲音。

語言當然可以傳遞意思,當然可以,但它經常並沒什麼意思,就像是司機問:「你很厲害欸,喝到這麼晚。」請問真的很厲害嗎? 

他想到自己現在在世人眼中成為一台黃色 Toyota,但他只是一個乘客,黃色 Toyota 的命運伴隨著孤單的引擎運轉聲,就連司機也只是暫時窩身在此,你總得進去一個什麼東西然後變成那樣,不變的是你在每一個那樣裡面都還是在尋找歸處。於是你不斷地換殼,換殼,有人就因為這樣誤會了你。

語言真的可以傳遞意思,於是人們好像有更多值得表達的,於是我經常明明懂了一個人的意思卻聽不懂他說了什麼,我可以跟你舉個例,這個例子很幼稚,很俗氣,很無聊,像是「我愛你」。它同時可以代表我愛你與我並不愛你。

起床,我摸摸頭髮還有鬍渣,這動作沒什麼意義,只是確定今天我是用什麼樣子在世界醒來,很有可能,我把自己又睡得更無趣一點;外頭傳來鄰居的聲音,聽說耶穌偷偷摸摸地在便利商店門口徘徊,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怪,確實很怪,我還想了好幾次才想通,那你能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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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2020.04
耶穌打扮很普通,沒有穿袍子什麼的,一條 Jeans 與一件普通 Clothes,腳上一雙 Shoes,就這樣在便利商店門口,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在遊蕩,就像他也只是剛醒來而已。

買了一包菸跟一罐芭樂汁,店員絲毫沒有意識到門口那個就是耶穌,他可能只覺得那是另一個在門口徘徊的人,他可以是任何人,這我理解,同時我在想或許店員不是基督徒。

我也不是基督徒,但我曾經很想跟耶穌說上話,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的話,雖然他們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已經覺得不那麼重要了。

門口的那股曖昧停止了,耶穌似乎注意到我對著他擠眉弄眼,他盯著我看,眼神可能非常慈愛,他可能聲聲呼喚我,我不能確定,急忙一個勁將目光甩回店員身上。

其實是耶穌或是關公都無所謂,只要不是我或是店員這種凡人就好,我外婆過世時我也很想跟她說話,明明她生前就住我家旁邊,每天都能繞過去找她,但我卻很少這樣做,等到她死的那一天,我雖然沒什麼真實感,卻開始在心裡突然跟她說起話來,我還希望她託夢給我;有人跟我說過,或許我需要的是跟我自己說話。我曾經很想跟任何神,或是鬼說話,對我來說,神跟鬼代表的是同一件事。但如果是鬼,最好也是我認識的人變的。

店員姓陳,陳先生把找錢交到我手上,一筆公平的交易又誕生於世上,我姓許,你好你好,有空拍張照,再約再約,我們就是這樣平凡世俗。但說真的,關公跟耶穌比起來,我還是比較想跟耶穌聊天,因為關公看上去並不健談。

這個時節的陽光開始熱了,照在柏油路上再一個反彈射到店裡,我瞇起眼,走回冰櫃前,再拿了一罐芭樂汁,希望這對耶穌來說不會太寒酸。

 

03.

2020.03
三月的一個晚上,約莫十一點半,在仁愛路借來的辦公室,傷心欲絕的六個團員表情木然地推開大門,擠在一台小電梯裡,各自的目光都在不同地方;電梯裡千頭萬緒,沉默的電梯終於從三樓降下,花了一百年或是更久;我們依序走出大樓,在騎樓下抽菸,淒涼而空曠的仁愛路口,六人各據一方,過了一會兒,劉暐什麼也沒說,掉頭就走。

在我腦海中,模擬每一次與劉暐對話,結局都是他掉頭走人,他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我是說,他在我心中變成一個背影,一個瘦弱的人的背面,背一個側背包,手上夾著一根菸,步伐搖搖晃晃,好像要往左又要往右,好像都可以,他根本不確定他是不是隨時都要跌倒變成一灘煙,只有一件事非常清楚,就是他要轉身,然後越走越遠。

我已經快記不得他正面長什麼樣,但他的背面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透露出對這世界的每一個事情都失望的背影,最自大的人看了那景象都會回家反省自己,然後懷疑自己做錯了。失望清單上我猜有我們這幾個人、這個樂團沒達成的目標、這個樂團浪費的時間、仁愛路的樹、天空、飛鳥、分隔島、寂寞的老年酒鬼、便利商店、Against Me 的新專輯、髒皮鞋、我們出生的那幾年、明天跟後天,可能也包括他自己。

那個背影很巨大,代表著這世上所有的不屑,我經常在腦海中見到,經過無數次的演練,想過無數個他這麼做的原因,每一次的結局都是,沒錯,劉暐依然掉頭走人。我不確定現在這些所有站在劉暐的背面的事物,是本來就與他背道,還是因為他過度熱衷於轉身?我的意思是,會不會他不是不屑我們,他只是需要對一切都不屑的感受?

這不會有答案的。

 

04.

劉暐是個酒鬼。

 

05.

耶穌說:「這個指控很嚴重。」
我說:「我知道。」

「你說得都很片面。」
「我又不是在寫編年史,你希望我多客觀?」

當然這樣說不公平,雖然我們感情不怎樣,但你不會聽到他私下說我什麼,所以他不是酒鬼,他只是比其他人更需要喝酒。我可以說說他其他的事。他也曾是傷心欲絕的吉他手,兼當我很好的朋友。他在這整件事裡應該很重要吧,想不到他會不重要的理由。

酗酒是一個問題,對吧?或其實不是?
 
我小時候去過幾次教會,我媽朋友林阿姨帶我去的。我記得那是我小學三年級左右,以一個小學生的標準,他們可能覺得我是有點沒有熱情,對什麼事都興趣缺缺。她的小孩大我三歲,叫「電牛」,我覺得這名字很酷,很難聽,很笨重。電牛喜歡麥可喬丹跟鄭志龍,他爸常帶我們去看職籃,然後我會聽他爸跟他討論阿龍這場又崩潰亂出手,我雖然聽不懂,但我覺得好玩,我真沒什麼朋友,似乎把他們當作哥哥跟爸爸了,而且他們還比我親爸親哥還洋派,以前覺得洋派就是時髦,所以更是投入。

我每週日會跟他們去位在景美的教會。當時我以為耶穌跟聖誕老人的工作內容是一樣的,所以我所有的禱告都是有關於我多麼需要一台電動。長大一點後才認識到我的無知,並且沒禮貌,第一,「電牛」其實是「Daniel」,考究一點的話要叫他丹尼爾;第二,禱告不是許願,你要得到電動,你得付錢,再長大一點,我知道把錢奉獻給 PChome 會比奉獻給教會更有效。

電牛上了國中後,去到更廣闊的世界,我們很自然地斷了聯絡,然而,我也不覺得可惜,因為我後來真的有了一台超級任天堂,這算是神蹟嗎?不算,這是我挪用補習費買的,我實現了一次與命運的對抗,為此我被我媽鞭了一些藤條,一鞭一鞭地抽,被抽到趴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低聲啜泣,但很值得,暗笑了幾下,因為從此超任取代了電牛,帶我見到超級瑪莉跟龜殼花(是叫這個名字嗎?),正義與邪惡、聖劍與鐵鎚,天使與惡魔,以及對與錯的相互依賴。按下開機鍵變成我的禱告時間,而我在電動裡總能得到更多安慰與回應。

所以我也沒機會成為基督徒。沒有信仰還挺土的,我有一個同學家裡信密宗,他常常覺得被三太子附身了,密宗與三太子有什麼關係,我沒有研究,但我是從來沒有隱隱覺得自己是個什麼,或像什麼;據說有信仰使人強大,你覺得你是三太子,而你還覺得很合理,比你不是三太子還合理,那就是了,聽到這句話的我嘴角捲起笑容,漸漸往後躺下,無緣無故地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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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正泰】
傷心欲絕樂團主唱。

【聽說耶穌在便利商店門口徘徊】
本專欄內容來自攝影師陳藝堂於 2021 年四月獨立出版之限量攝影書《Wayne’s So Sad》。此書收錄了陳藝堂從 2017 開始到 2021 年間所拍攝的傷心欲絕樂團貼身影像,與許正泰的日記數十篇。現在這本書已絕版,此處將連環刊載書中完整文字與部分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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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許正泰
攝影陳藝堂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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