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正泰・聽說耶穌在便利商店門口徘徊 EP2|事實證明,我們連醜都沒有人要

許正泰・聽說耶穌在便利商店門口徘徊 EP2|事實證明,我們連醜都沒有人要

作者許正泰
日期30.09.2021

 

06.

2021.01.21
我已經將近一年沒有做出任何事了,在這中間我搬了一次家,也算是揮別了一些情懷,我走得有點太趕了,沒注意到我其實還留許多東西在舊的地方。而住進新家的似乎只是一個空殼,我不知道我怎麼了,雖然我從以前就在嚷嚷著有多迷惘,但今天,可能就是今天開始,在無數次從頭修改這篇文章的此時,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迷失。

 

07.

2020.04
耶穌住延吉街,不偏不倚地住在一個無聊的地方。他沒事就在那間便利商店門口蹓躂,比較早起的話偶爾會遇到他,我們會一起喝果汁,喝完後再沒頭沒尾地道別。

我們喝過很多種類的果汁,實驗證明,芭樂汁是最可以成就我們兩人的相處時光的,比較好的幾次見面我們都是在喝芭樂汁,果然,這個世界上凡是存在的,誰會不喜歡芭樂汁呢?

他不會說「我的孩子」什麼的,也沒有用臉書,但我們交換過電話,從來沒打過就是了。我想他不是什麼好的談話對象,他其實跟一般人沒兩樣,個性也滿溫吞的,沒有什麼睿智的地方,記性普通,有時候會遲到,經常性地言不由衷。但有人陪著一起坐在路邊看看馬路與行人也是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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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我會認識耶穌是因為劉暐,他是我認識的第二個基督徒,他小時候信耶穌信得不認真,似乎只因為家裡是基督教,所以他也跟著在吃飯睡前禱告,但他禱告的內容可能與我大同小異。認識他一陣子後,他對聖經突然大感興趣,想知道這本經裡頭到底說了什麼事,可以讓大家這麼吹捧;於是他沒事就在讀聖經,而我還是成天無所事事。但他好像讀不完,花了好多時間,才看到一百頁。我看他埋首苦讀,感到自己在追求道理的路上落後了,也跑去買了一本,買回來放在桌前,全新的聖經,黑色精裝版。洗完手,翻開,創世紀的第一頁到現在都還沒看完。

有一天劉暐說他終於讀完聖經了,好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但讀完聖經的他依然嘩啦嘩啦地喝酒,那本書似乎什麼也沒說服他。而我則是把聖經擺回書架。說也奇怪,我經常在丟東西,然而那本聖經我都沒想過要丟,可能擺著會讓我產生某種擁有信仰的錯覺。

今天看著我的書架,我好像並不是真的認識自己,我想我只是認識身邊的這些東西,這些人,進而猜想被這些事物圍繞的我會是誰,我經常感覺到自己在擁有與失去之間不斷地改變。這可能是我喜歡說沒有信仰的原因,我沒有什麼寶貴到不能丟的東西。

說真的,我喜歡我的東西,還有我的朋友,我希望哪一天當他們之中的什麼不見了,我不要那麼旁觀,能夠虔誠地為他們難過,至少哭個三天三夜,至少能夠洗心革面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以證明我對他們的喜歡不愧對自己。但我猜這件事沒有發生過,我就只是單純地失去一個東西,然後眼睛眨兩下,繼續過我的生活,偶爾懷念起我有過這樣的東西。這東西可真好,然後呢,這東西不知不覺之中 Gone 了,我能做什麼讓它別 Gone 嗎?不能,何況,在東西沒失去之前,我也根本沒有比現在快樂或悲傷。

 

09.

2020.06.18
我跟耶穌說我要搬走了,接下來的延吉街就交給他了。他說要送我一個花籃,我跟他說我是搬家,不是開店。

 

10.

2019.12
《遜到簡直是個藝術品》發行後,我跟冠甫說:「我覺得這張專輯還行。但沒有樂評想評評它。」
冠甫說:「總有一天,歷史會給這個團一點公道。」

 

11.

我喜歡價格整數的啤酒,以前是 Asahi 乾杯,金色外觀,滿甜的,一罐四十五元;現在是 Tiger 冰釀,單純是因為它剛好五十元。喝醉了還要找錢實在是一件很掃興的事。

我不喜歡酒味,任何酒的味道都不好聞,酒只是能麻醉內心,而且還讓人變自戀狂,喝酒只是在追求這件事而已。我喜歡果汁跟養樂多,那才是真的本質上味道好的東西。

 

12.

東西之所以會破爛,是因為不去維護,之所以不維護,一個可能是因為沒有多餘心力,暫且如此;另一個可能是這個人想要用破爛的物品來賦予自己一些特色,傷心欲絕是後者,光從團名來看就知道,我們就是喜歡把自己形塑得很不堪。一開始只是覺得這麼取名很好笑,但我想後來我們所有人都因為這個名字,一排牙齒全長歪了,原本只是小規模的破爛,比如領口很鬆,但那大概就是全面破爛的開始。

傷心欲絕 2013 年出過一張貼紙,設計者是劉暐,上面五種字型,九種顏色,紫色綠色紅色什麼通通混在一起,一點美的餘地都沒有,神要是看到這張貼紙,他會後悔賜予人類藝術。

劉暐唸的是設計,那時候無印良品與誠品正在台灣當道,誰都可以在一個週末出門,回家就美感提升了,那時候我們首次接觸到比較精良且平價的設計品,他的身邊出現很多以設計師為志業的人,他們很講究儀容,髮型都有精心打算,用的文具包包簡約而乾淨,在那個時期我們經常去跟他的同學鬼混,與他們討論美術與哲學,其實我什麼都不懂,就是臉皮夠厚去湊幾瓶啤酒熱鬧熱鬧。

那些同學中有一個比較出鋒頭的,為人大方,人緣很好,引起我們很大的妒忌,他好像代表著一種大眾比較願意買單的形象,我們說到他都帶著一種嘲笑的嘴臉,叫他「設計師」,完全物化他,每次都暗地嘰嘰喳喳模仿他說話,非常地可悲。後來身邊的樂團也開始懂得設計與包裝,傳單或是商品都很好看,忽然間,街上隨處都是設計師。其實我們也很想做一些漂亮的東西,但我們榨乾腦筋能做出最好的也不會是什麼出眾的作品,就是你在街頭巷尾會見到的尋常玩意兒。

為了反制當時流行的簡潔品味,我們 2012 年在「肥頭練團室」辦了「樓下聯誼」,那是一個很小型的音樂祭,十幾個樂團輪流上,還有畫展跟影展,都很陽春。這活動的海報是劉暐畫的一幅漫畫,一個騎機車壓彎的小混混,神情暴躁,設計重點就是破爛而簡陋,我們覺得既然美不過他們,醜總該讓給我們一個位置吧,我跟劉暐說,我有信心我們可以醜得很聳動。

我們的演出時間在晚上,活動中午就開始了,那天的重頭戲是我們經紀人煮了咖哩飯,讓所有人能在活動尾聲吃到熱騰騰的食物,我們都很期待。團員忙進忙出,我跟劉暐顧票口,起初一切都好,觀眾把場地塞得滿滿,大家都期待我們上台,害我們在那個下午亂感動一把的,我們創造了一個小小的活動,它看來即將成功落幕,而這可能終於是我們榮耀的開始。我跟劉暐談笑風生,時不時跟阿祖和金剛眼神交會,很瀟灑地乾杯,酒越喝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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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劉暐很小就認識了,從小兩人就愛說話,而且還特別喜歡帶有攻擊性的語言,那實際上也並沒有惡意,更像是一種樂趣,生活的一切都如此平凡,我們又沒成功到能紙醉金迷,我們只能從這些小地方尋得一些刺激。我們經常鬥嘴,搞不好我們本來就想要搞成這樣,更何況酒精經過催化衝上腦門,兩人當下果真一言不合猛地抽起身拍桌,至於到底哪一言使我們不和早就忘了,沒等到團員來勸架劉暐就宣佈離團回家,剩下的團員呆若木雞,剛剛明明還要開那扇榮耀的大門呢,說真的,那個晚上我們灰頭土臉,誰都不知道接下來會如何。

那兩年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清醒的,自從劉暐離團後我只記得一直換團員,我們花了幾個月說服劉暐歸隊,他歸隊之後金剛離隊,在那段時間又換了一堆鼓手,加入馬摳跟午夜乒乓的劉邦傑,一年多後邦傑也離團了,傷心欲絕像是酒店一樣,人們進進出出,都只是暫時停留。

那一個下午曾經帶給我們希望,卻也從此改變了我們,在那之前我們雄心壯志,兜裡還有很多寶物要等著送給這世界,現在的我們卻烏雲罩頂,在上戰場的途中爆胎了,金剛、阿祖跟我悻悻然地留在原地;那之後的練團室裡充滿著毀壞的氣氛,團員關係的毀壞,或是根本還來不及毀壞就斷了的關係;做不出新歌,有了新歌,我們也不想表演,在這荒蕪的時期,什麼機會都沒有,我們是不是視力變差了,關於未來,我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喝更多酒來誘發刺激,一巴掌被拍進泥巴堆,我們昏頭轉向,深陷其中無法動彈。 

2014 年,或 13 年,我記不得了,只記得眼前一鍋麻辣鍋,我跟當時還加入沒多久的馬摳、阿祖、劉暐坐在圓桌上,不著邊際地吃了幾口肉,喝了一些酒後,說,我們解散吧。

其實早該解散了,金剛都不在了,鼓手都換那麼多個了,我們還能幹嘛,根本沒有可以繼續的原因,吃完鍋後,大家摸摸鼻子各自回家。

金剛有次毫無來由地跟我說:「2012 年的樓下聯誼是一切的開端。」

沒有前言後語,但我明白他在說什麼,你會不會有時候腦中憑空浮現幾個字:「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這個問題可能在任何時候浮現在你腦海,可能是洗澡時,走路時,或甚至是起床的那一刻。我永遠也不會知道原因,可能事情就是發生了,根本沒有原因;就算所有事情都有原因,這也很有道理,但最後壓倒駱駝的是那一根稻草還是本來就在駱駝背上的那些東西?

我們本來只是喜歡取笑自己,說自己沒有希望沒有野心那都是開玩笑的,我們還是很瞧得起自己,但從這之後,我們再也不敢對未來抱有什麼期待。

這張貼紙是劉暐歸隊後畫出來的,上面五種字型,九種顏色,很像嘔吐物。我拿著貼紙看他,他看著我,我說,這絕對是這地方能做出最醜的東西。他說,對,就是得這麼醜。而這是我們少有的共識。

最後,這張貼紙 2013 年採現場免費發送,截至 2020 年六月,總共發出一百多張,事實證明,我們或許在醜上面也一屁股坐空,送人都還沒有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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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正泰 #傷心欲絕 #獨立樂團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許正泰
攝影陳藝堂
視覺統籌潘怡帆 Crystal Pan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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