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正泰・聽說耶穌在便利商店門口徘徊 EP4|我伸出手撈他,但他和難題已經融為一體
18.
2020.07
這是一段 2020 年初的記事:
「我們六人一湊在一起看起來就無所事事,沒有什麼章法,好像就是做了一件事,然後等,等有沒有事發生,沒事發生,繼續做下一件事,於是,等待似乎成為這個團最主要的工作。可能很多人都看不懂我們在等什麼。
我也不確定這個等待的意義,今天我把頭髮梳個亮晶晶,衣服穿得水噹噹出門,我確實一直以來有種我只走到了公車站的感覺,然後期待著或許有那麼一班公車會載我去一個更好的地方,或是一個我們都不喝酒的地方,或是我們能夠更聰明的地方。
誰知道,我們就是在等哪個迷路的司機,有當然很好,沒有也罷,目的地很夢幻,但哪怕那班公車永遠不來了,公車站也不是一個太差的地方,我們就是在公車站當一個忠誠的等待者。
就看什麼時候我們等不下去了。」
現在再看我已經沒什麼同感了,這一年發生很多事,有好有壞,這本書在 2019 年開始寫,本來只是一個這幾年的遊記,到了年初變成了另一種悲慘而又深沉的樣子,再到現在,我已經不知道它該是什麼了,同樣地,我也不知道自己變成一個什麼人。
耶穌躺在夜裡的路燈下,翹著腳說:「你根本沒變,沒變好也沒變差,你只是突然失去參考物。」
「你說劉暐?」
「你就像時速表壞掉,突然不知道超速了沒有,只能走走停停,覺得怎麼走都怪怪的。」耶穌在這邊舉了一個非常小市民的例子。「看來你一直跟這個人過不去,這個的意義在於,他本來還至少擔當個你過不去的東西,現在他不在了,前方一片平坦,充滿可能性,你卻不知道要去哪了。」
我想了一下,說:「大致上是這樣,但我不覺得我跟他有什麼過不去,我寧願把他想得沒那麼重要。」
「為什麼?」
我想了很久,公園角落有一張立牌,上面寫著:「請勿將家用垃圾置放於此。」同時在立牌旁有一個很大的垃圾袋,裡面都是居民的家用垃圾。我說:「不知道,可能因為我大可以說謊吧。」
「說什麼謊?」
「我大可以說這人對我重要至極,說什麼我為失去這段關係多麼難過,然後我更可以羅織一些我的委屈,多值得你同情。」
「這有什麼不好嗎?」
「但我沒有啊,一滴眼淚都沒有,日子看起來很平常,我根本不知道我在這件事裡有什麼感覺,他可能根本沒有我想得那麼重要。」
「我不想拿失去來換取什麼好處,這並不公平,你只聽到我說這件事,事情未必像我說的這樣,再來是我既然無法證明這個失去的重量,我就不該煽這個情。這不公平。」
「我們都不好過,要是消費這種事,我好一點了,沒那麼難受了,然後再流兩行熱淚,把責任在淚水中撇得一乾二淨,我會覺得好像背叛他了。」
耶穌坐起身子,說道:「哇,你還真英雄,但你現在正打算把這件事寫在書裡,這書還要發行的,你好像沒有你想得那麼公平。」
「隨便你。」
「我再說一次,你沒有那麼高尚。」
「你真高尚就別出什麼書了,演得那麼認真,誰得到好處,還是你。你在這邊糾結兩下就算對得起自己了?」
「唉,真是隨便你。」
半夜三點,時間還是飛快地跑,我不確定為什麼,在我搬家後,耶穌似乎隨後也搬到我家附近了。
19.
2017
練團室樓上有兩台販賣機,全天候守候每一個口乾舌燥的人。金剛在兩台販賣機前一陣子了,他的傻笑被販賣機的發光面板照亮,走回來,還在笑,我們問他在笑什麼,他說他投了好多錢才發現販賣機故障了;對照我們當時的情況,組團七年,做些大呼小叫的音樂,卻一無所成,他的傻笑使得那一刻充滿詩意。
20.
2019
無論簡單或是複雜的事,只要重複足夠多次,你至少會熟練它,會不會成為專家還有其他變數,例如你多喜歡它,但喜歡與否也要看它跟你生活的關係,如果你熱愛一件你在行的事,你愛人小孩親人朋友卻不約而同地鄙視你,或是你的環境沒有給你資源,要榔頭給鍋鏟,那你可能會做得很拉扯,甚至進而討厭自己。
你的世界是否支持你專心成為專家,這是一大難題。但就算不是專家,你做一件事夠多次,像是彈吉他,你或許不能變成克萊普頓,但你至少可以成為我以前滿臉愁容的吉他老師,陳老師,他不喜歡彈吉他,他只是糊塗地彈了很長一段時間。或是我家巷口的便利商店店員,我看著他依照固定路線補貨、進冰櫃、報銷過期品。結帳時眼睛不用盯著收銀機也都不會按錯鈕,想都不用想,他的身體會幫他完成一切。
我說,一杯大冰美式,他一手補香菸,還可以分出另一手抽出一個杯子,放上咖啡機,倒冰塊,按按鈕,這中間他還能分出一張嘴問道,要加糖奶嗎?我說,冰塊不用太多。他根本不用有意識地去執行,他的身體已經自然地完成這一切,腦裡可能正專心地煩惱下班要去哪。第一杯、第二杯、第一百杯,他不再知道他的便利商店店員職涯做了多少杯冰美式,而我手上這杯冰美式品質多麼穩定地隨便。
時間存在於一切的頂端,我往天上看只有雲,再上面一點有星星,我是看不見它的。時間越過越快,但我漸漸跟上他的腳步,因為我對分與秒行進的節奏已經麻木。我出生時還是個菜鳥,每一天都極度地漫長,長大遙遙無期;更大一點時去辦事要掛號,櫃檯說要等半小時,我還得坐在一旁手插胸前氣呼呼地大感不耐煩;現在我是跟時間同樂的專家了,而這是不管你的世界如何都會被迫習得的專業。
它要怎麼走都無法帶給我大腦一點刺激,我的身體自然會伺候它,不用再經過我來打點。等半小時,我一轉個頭就過號了,越來越難察覺它存在著天生的不斷流逝性,這是時間也跟著我一起長大了;我無法想像當我七十歲時,時間究竟會老成什麼樣子。
21.
2020
四年前開始,景美變成我們練團的地方。這邊半夜很空曠,有些醉漢零星地散落在對面公園的長椅上,偶爾會有熬夜的人經過我們,便利商店的自動門開啟時有一段旋律,那就是我們這些夜晚的配樂。
我們有些朋友半夜喜歡往外跑,這個時間點還不回家無非就是需要一些陪伴;以往還在市中心混跡時,練完團後才會開始熱鬧,往往一回頭發現怎麼多了十幾個人;聽說一個群體比較剛好的人數是五到六個人,這樣每個人都有角色可以扮演,不會有人被遺落,我很認同這個論點,因為我參與過的群體,一超過六人就會產生派系與小圈圈,當然不是什麼你死我活的關係,但就人一多,時常話題對不上邊,於是各自會散開聊自己的。
那時候很好,我以為要離開那些時候我會捨不得,但我沒有,真的沒有,我只是溫馴地走入景美的夜色中。那些玩伴其實也沒有回家,同一時間他們都還在市區的某些地方,晚睡算是一種遲到,你身邊有愛遲到的人嗎?這不是說改就改的。
漸漸地,這些聚會剩下團員自己,話題不會火爆展開,頂著路燈,更多的是私人的說話,可能是到景美後我們才真的更深刻地認識彼此。但也因為我們開始聊自己的,更多的審視自己後,才發現作為一個必須盈利的團隊,我們做得有多差,於是離人群越遠後我們相處得越深,也產生了更難解的問題,我覺得很多問題都是到了景美後才顯現出來的。
22.
2021.01
我們只是不斷發明新的語氣詮釋老舊的問題
那只是一種新的娛樂
新的說法
或是新的情懷
新的流行
新的藝術表現
像是你喜歡新的車子
新的衣服
新的聯絡方式
新的互動方法
那你滿意一點了嗎?
如果你覺得人需要被解決什麼
我可以跟你說
人是沒救了
在解決問題的路途中
你只會成為一個問題
問題都還是最原本的那個問題
沒人找得到新的解方
甚至連新的問題都沒有出現過
23.
2021.01
所以我們只能與彼此共享充滿老舊問題的日子,一起看著無法被解決的種種難題,會不會它根本不需要被解決?然後偶爾欣賞它,偶爾奮力一搏,然後繼續品嘗失敗。誰要倒下了就扶一把,人們在難題面前都是軟弱的。這不是世界末日,這讓同樣迷失於生活中的人們稍微體現生命的美感,讓人們看來沒那麼渺小,沒那麼狼狽,唯有如此才能讓你我跟難題和平共處。
24.
2021.01
有一個喝酒的人,這沒有問題,他一開始未嘗不是藉著酒精英勇地跳入難題中想尋求解答,問題在哪,我不知道,問題可能出在除了喝酒之外,他沒有找到其他方式與難題相處,而旁人只能像在一座陰暗的泳池中尋找他,你想扶一把,雙手用力一撐,但就只撈到水,你發現他與難題已然融為一體,他成為泳池的一部分,於是你不斷抽水,想要把他原本的身體還原,只是他也無能為力,因為這座泳池已是他唯一擁有的,他想像不到離開這灘水的自己會是多麼陌生。
在這個情況下,並不能說明撈水的人比較好,問題也可能出在這——之所以撈水,或許只代表他也是從撈水中確定自己還是一個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