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D 藝術家黃海恩:人臉上的紋理,透露著關於這個人的一些事
黃海恩想要身處的地方,似乎已經超出現實世界可以給予的了。
從攝影、繪畫往 3D 設計走去,她在這些由 0 與 1 程式碼編製出的空間領域,感覺到無限。沉浸在這個世界的高度靈活,她說:「3D 設計,就是能夠快速完成你幻想中的一切。」
所有物件的存在都像暗號
黃海恩又名 Dorairolg,以 3D 人像為主要創作,人像擬真自然,好像能呼吸眨眼。又多有與異材質移植、混融的手法,終止真實,創造出現實世界不可能出現的畫面。「我以材質上的反差,拉出與現實的區隔。」
營造的物件,也像是留給觀者認識角色的暗號。「每個物件,都是為了透露這個人物的環境背景而存在。」因為這些線索,減弱了冰冷的科技感,更有一股奇異幽默,有時甚至散發歡快的氛圍。
2019 年作品《阿鳩》把金屬材質的滑輪鑲嵌在肉身手臂,塑膠掃把插入耳洞;2020 年替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作品《物種大樂團》打造主視覺,人頭植上樂園的帳篷,旋轉木馬在臉上踢踏,單支的巨大耳朵正怪異地孕育嬰兒,詭異的物種演化嫁接色彩繽紛的遊樂;2021 年金穗獎主視覺,黃海恩把攝影棚、燈具、相機等影視器材,與人物五官拆解拼貼,一隻寫實的大眼反望觀者,像在觀看也在拍攝,融合觀影者與拍攝者的視野。
突破現實世界的框架,異材質的碰撞是 3D 設計的一大優勢。而黃海恩作品中,難以讓人忽視的則是人物的「不完美」。
自然人的痕跡
曾經做過一個虛構的人像,黃海恩卻感覺標緻過了頭,此後創作不再憑空想像,人像樣貌皆是擷取自生活中的真人,「我希望能從一個真實人物身上產生一些連結。」
在皮膚、五官上細節雕琢,她覺得自然人身上所展現的紋理非常好看。「人無疑是一種極其美妙而複雜的生物。」黃海恩認為人類從出生後,歷經無數次反覆表情變化,臉上形成的紋理是美好與真實的——「在我看來,它們絕不僅是一條條多餘的線,而是有關這個人的一些事。」對於再現真實有細膩觀察與手法,這正是她的作品引人入勝處。
從科技世界出發讓創作者擁有「完美」的能力,黃海恩卻都保留、甚至故意刻畫瑕疵。不對稱的臉型與嘴唇;有粗有細的毛細孔;眼袋、黑眼圈與雀斑;臉頰上肌肉的垂墜感與陰影⋯⋯她以人類身體自然產生的樣態,取代了完美。
神聖的事,大便的事
想要說的事會跟著腦中畫面一起出現,釐清自己到底想要什麼,黃海恩會針對主題細節做研究,不一味靠想像力支撐。繁複整理思緒,並得到知識支持,才能開始:「做神聖的事」——黃海恩這樣形容「創造」。她捏造人,如上帝之手。
「我愛做人,也花最多時間在捏人。有時候一直捏,就忘了最後想要什麼。」她用 Zbrush 工作,建構模型的型態有機,近似捏黏土。「手感當然比不上人的雙手,但速度應該更快。」在做好主體人物後,下一步是分解皮的結構,以利人物動態時皮膚拉扯以及上色,最後才會幫人物換上合適的外表。人物完成後,再產生周邊環境氛圍。新世界在她手下逐步誕生。
創作時黃海恩時常深陷痛苦之中。「一開始是對外觀上的細節琢磨,後來慢慢地往更裡面的東西琢磨。」那個更裡面的東西,應該是心。情感或無法訴說的抽象意念堆積,必須排泄。雖然創作是神聖的事,黃海恩卻形容過程就是在擠大便。
「就像你吃了太多,無法排解。那些東西在肚子變成大便,累積很久,大便變硬了。你知道拉的時候一定很痛,但無法不拉出來。」創作之於黃海恩是已知的極度痛苦,但在身心上都是不可能不完成的事。「當大便掉進馬桶的瞬間,你會無比愉悅——雖然,真的沒有什麼比大便變硬還硬拉更痛苦的了⋯⋯是不是我很抖 m?」
亻厓 Ngai
從澳門到台北唸書後,黃海恩已經搬了五次家。「我不確定未來會不會再搬遷到新的地方,但也隨時做好準備。」
出生在澳門,黃海恩說她的家人是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為了生存,而選擇離鄉背井到新環境落地生根。她發現自己也像是繼承了父母輩的生命歷程,「舊有的地方已經不屬於我,這也不再是短暫的 trip,而是要再次跟著前人的步伐選擇搬遷,為了讓自己活下來。」
在個人簡歷上,黃海恩用「outlander」描述自己的身份狀態。《亻厓 Ngai》這件作品也帶著這股身份認同與思念的情感。
Ngai,是客家語的第一人稱:我。「亻厓(我)是一個在客家家庭長大,但不會說客家話的孩子。」黃海恩以這個作品呈現自我探索產生的結果與投射,探討人與他人、環境和時代共存的關係。
清秀的臉,瀏海蓋過銳利眼神,頰上的緋紅色帶著薄薄妝感,鼻頭上有顆淡淡的痣。溫和的人像外貌,卻同時呈現她被剖開的腦袋,褶皺層層疊疊,粉色的肉、器官孔洞與神經脈絡,赤裸暴露。為什麼要切開她的頭顱?黃海恩解釋,「由於難以解釋那些虛無飄渺,和一直都無法用文字組織的脈絡,最後選擇用一個暴力的方式呈現。」
想像 Ngai 與黃海恩,或者,Ngai 就是部份的黃海恩,對自己有著複雜如迷宮的疑惑,渴望一刀切開自我,觀看那個「太陽照不到的地方」——黃海恩說這就是「陰」的意思。切開的腦袋裡有一座橋,叫做「來陰橋」。背對著陽光,陰暗而深入,像是通往自我所時,必須行經的橋樑。
「Ngai 在來陰橋上吟唱,歌詞中唱道:勿想念,這也是我想要抒發的心境。」
黃海恩或許懷著一顆戀舊的心,偏執地在 3D 世界中捏造人或事件的痕跡,又同時搞怪地展現一種遊戲的態度,似乎她在創作的世界無依無靠,卻也無所拘束。
還會再搬遷嗎?黃海恩不肯定。「但我漸漸習慣搬離的這種感覺,行李也變得越來越少,重要的是電腦有帶上就好。」只要有電腦,她就能快速打造那個幻想的世界。不管她從哪裡來,或是未來要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