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踞在「我國」與我身上的鬼魂——羅卓瑤《花果飄零》

盤踞在「我國」與我身上的鬼魂——羅卓瑤《花果飄零》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1.12.2021

在金馬影展《花果飄零》的映後座談上,導演羅卓瑤和編劇方令正透過一方鏡頭談起近年來拍電影的想法,表示對於現下過度向商業市場靠攏的電影行業現狀厭倦已久,亟欲重新召喚電影作為藝術的可能性。

電影一開始就是一個藝術。

方令正這番宣言擲地鏗鏘,不免讓觀眾想起另一位拓展電影之藝術性的導演蔡明亮,而電影本身的形式也讓人聯想到《艾格妮撿風景》裡的安妮華達:手持攝影機的靈巧和私密、記錄和劇情混生交雜,以及貫串電影的旁白耳語。形式或許各異,但對比於敘事的強調,電影在她們的手下,更是精神性存在的追尋。

《艾格妮撿風景》裡,安妮華達撿起生活的殘餘價值,而羅卓瑤在《花果飄零》中撿回的,則是對澳門和香港兩座城市的追憶。

《花果飄零》中敘事雙線交錯:鋼琴家自英國學成返港,遇上參與雨傘運動的年輕少女;導演羅卓瑤以第一人稱視角,回憶在「一二.三事件」中消失的哥哥,並跟隨著神秘中學生的鬼魂穿梭在港澳街頭。視線一則旁觀一則私密,觀眾出入雙線之間,走入的不只是個人的家族史,更是來往於百年間的國族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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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的人,徘徊的鬼

1966 年 12 月 3 日,反對澳葡政府的左派群眾在澳門總督府前的廣場上,與警方發生激烈的衝突,直到隔年澳葡當局認罪道歉,殖民政府與國民黨在澳門因而全面失勢,左派進入政府領導體系,也因而導致澳門至今在政治立場上依然偏向中共當局。

「一二.三事件」發生後,年僅十歲的羅卓瑤跟著家人遷居香港,而後留學英國再返港拍電影,直到 1994 年和伴侶方令正移民澳洲至今,羅卓瑤一生都在經歷異地飄泊,而攤開她的電影,也是一捲華人移民浮世繪——首部作品《我愛太空人》即是描述一段香港八〇年代移民潮之下陰錯陽差的愛情,而後她更創作「移民三部曲」:《愛在他鄉的季節》裡被毀壞的美國移民夢、《秋月》裡父母移民,因而被獨留在香港的小女孩和祖母,以及《浮生》裡跨越香港、澳洲和德國三地的移民家庭。

出去的人、留下的人,在離散之後成了彼此的鬼魂,在生命裡缺席,卻始終盤據縈繞。《花果飄零》召喚了那些隱身在家族與國族歷史裡的鬼魂,牽連出一條跨越時空的對話。

鋼琴家與香港久別重逢,手機螢幕上播放的是雨傘運動的現場影像,催淚彈四起的抗爭場景對比眼下安靜而漫長的香港深夜,之間的巨大落差正是他對於香港抗爭的缺席。而他在街頭偶遇的社運少女,以及因此擦身的少女家人和前男友,成了補足缺席、重現創傷的契機。最終百年前興中會的烈士亡魂現身與少女對話,似是預言百年前的抗爭失敗終將重演,既熱血投入卻又徒勞。

另一邊,羅卓瑤的旁白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哥哥,哥哥」,那是盤踞在家族記憶裡,一二.三事件後從此缺席的哥哥。哥哥不曾回應,但他的身影附在街頭遊蕩的中學生幽靈上,她苦追著幽靈的腳步,穿過一二.三事件發生的總督府前廣場,以及廣州起義烈士楊衢雲被暗殺的路口;而幽靈口唱〈中國男兒〉和〈祖國歌〉,百年前對「中國」的想望,現今聽來不僅危險且不合時宜,對比如今的中國更顯諷刺。

電影裡鋼琴家反覆彈奏俄國音樂家拉赫曼尼諾夫,則是埋藏在鏡頭之後另一揮之不去的鬼魂。俄國十月革命後,拉赫曼尼諾夫遠離他鄉,這段流亡際遇不僅和電影裡的抗爭者互文,也與鏡頭外羅卓瑤的生命歷程遙相映照。而與之相對的無調性音樂,在鋼琴家的口中,也成了流離的精準指涉:「就像不知道要去哪,回不了家,無家可歸。」

無論劇情片《夜更》、《少年》,或是紀錄片《時代革命》、《理大圍城》和《佔領立法會》,近年來大部份涉及社會運動的香港電影總試圖重現抗爭現場,然而《花果飄零》卻另闢蹊徑,除了短暫的手機影像外,並不見現場之暴烈,全然以私密的個人記憶及歷史隱喻為經緯,一路串起 1895 年的廣州起義、1917 年的十月革命、1966 年的一二.三事件和 2014 年的雨傘運動,抗爭背後的意識形態各有不同,但最終都直指中國百年來缺失的「現代性」。

推翻滿清帝制之後,中國卻始終無法實現對個人自由平等的保護,進入真正現代化的民主社會。羅卓瑤以今昔抗爭對比,暗指當今的極權政府一如帝制復辟,同時也哀歌於抗爭無法跳脫的今昔輪迴。

失去了對人的保護,土地上的人只能遠走,於是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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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不知肉味

許多人談論《花果飄零》的低限拍攝和影像的手工感,羅卓瑤卻半開玩笑半是真心地說,「它的技術其實真的不錯啊!」她是極在意鏡頭美感的導演,自言拍攝時總「以畫面為本」,每一顆鏡頭都值得經過大銀幕的檢視。

然而以一般觀眾的角度出發,大概難以直接贊同羅卓瑤這番話,事實上電影的拍攝充滿大小不一的瑕疵:行進間晃動劇烈,偶爾失焦的手持鏡頭、生硬的素人演出、穿幫的攝影機,一切都難以用「精良」二字形容。

厚積了三十餘年拍片經驗的羅卓瑤,自然十分熟悉何為「精良」的製作,而她和方令正也無意拍攝一部簡陋粗糙的電影,片中的瑕疵固然受限於拍攝的低成本,但也是因為二人擺脫了外在形式的琢磨,開始尋求藝術之於精神性的啟發。

方令正以「三月不知肉味」形容二人的藝術追求,想來他們確知影像何以留存在觀眾心中,那些不加修飾的毛邊鈍角、鋪排鬆散的散文式節奏,因為充滿創作者的誠實與真情而靈光閃現,再三咀嚼之後仍有餘味,一封私密家書於是有了更厚實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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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根自植

羅卓瑤近年在訪談內時時提起唐君毅和牟宗三兩位新儒學大家,就連電影名也是直接引自唐君毅著作〈說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而在終於拿下金馬獎最佳導演獎的那一刻,她在感言裡再次搬出唐君毅的大作《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提及書中「天德流行」的最高境界,一時之間彷彿誤闖中國思想史的教室。

唐君毅以「花果飄零」感嘆華人因中共統治而離散他方後,必然喪失文化根源的處境,兩年後他又發表〈花果飄零與靈根自植〉一文,探索移民在外的華人如何在海外紮根民族文化,雖以文化為主體,但文章中也包含了唐君毅對民主實踐的期許。

六十年後,飄零在澳洲的羅卓瑤和方令正拾起這片期望,讓《花果飄零》在故土追憶的枝幹上,開出了滿樹的自由想望。而她們大概也不曾預料,在出走他方、遠離華語電影後的這麼多年,兩人得以藉電影重回故土——《花果飄零》雖因政治因素幾乎不可能在香港上映,但金馬獲獎帶來的關注,也像是在告訴她們,飄浪的人終究能在電影的土壤裡找到紮根的位置。

「靈根自植」也成了《花果飄零》續集的名字,目前還在初期製作階段。羅卓瑤說在《花果飄零》之後,他們下一件在意的事,是「人會種在哪裡」。飄零的人、抗爭之後倖存的人,要在原地重生或者另覓沃土,他們還在尋找解答的路上。

而在找到重新種植自己的方法前——羅卓瑤借革命烈士的口說——有時候看得太多、聽得太多也是很累的,在適當的時候關上眼睛和耳朵,放在心裡不要忘記,然後充實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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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陳劭任
圖片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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