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volution fire!太野!當明華園天團遇上文青莎妹──《無題島:孽種與魔法師》
從石門洞到湯姆熊,是極度自然到極度人工,明華園天字團的成員們帶著頂著古裝頭套、一身華美帥氣地出現在兩個場景中,衝突而美不勝收。《無題島:孽種與魔法師》的宣傳照,透露了觀眾即將在劇場裡見證的風暴——一場魔幻寫實的台式 cyberpunk。
由臺灣戲曲藝術節旗艦製作、明華園天字戲劇團 ╳ 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領銜主演,小事製作跑最不龍套的龍套。歌仔戲班與現代劇團同時站在舞台上,以兩套全然不同的表演方式互相交融、撞擊;而本劇導演王嘉明、Baboo 雖合作多年其實也是首次共同執導,一人主責文本聽覺,一人打造視覺,不愛討論、厭惡開會,多以心電感應方式溝通。
「我們真的不太討論,哈哈哈!可能是晚上互相託夢。通常是劇本寫出來,Baboo 給一些意見,再跟我說他要怎麼做視覺,我就說,喔好。」不曉得今天早上五、六點就起床寫本的王嘉明,是不是也在夢中與 Baboo 相遇了?
「可能因為視覺、聽覺,只要核心是一樣的,在場上就自然會有一切,而且 Baboo 當編輯十多年,對文字的感知力很強,他看文字給的建議都滿好的。」此時,一旁 Baboo 悠悠地說,「我會出一些餿主意,反正寫的人不是我。」
戲棚下的仰望
說是餿主意,事實上 Baboo 卻是現代劇團裡非常罕見、對歌仔戲有深入理解的人。他是看天團長大的,小學畢業、同學互相留言的冊子上,他還在「我的偶像」那欄寫下當家小生陳昭香的名字,讓同學滿頭問號。
「我其實是先看錄影帶,就是 VHS,後來才跑去廟口看他們演戲,覺得:『哇,這就是陳昭香』。看到他們都認識我,叫我弟弟,每次演出我都會去後台找他們。」別以為他只是單純的迷弟,追星追到後來,他甚至會在天團缺人手的時候,上台扮仙、跑龍套。
小時候,Baboo 對歌仔戲的迷戀幾近瘋狂,看戲看到劇情倒背如流,回家自己重畫佈景、用紙娃做演員、服裝,甚至用小茶几搭出一個配有懸吊系統的鏡框舞台,那是一個小學生懵懵懂懂感受什麼是「導演」:「就是舞台模型的家庭手工版,我會記得他們每個場次穿什麼衣服,有個紙娃娃在前台表演、後台有幾個人在換衣服。」他畫的紙娃娃,邊緣處留白,以便下身可以隨時擦掉,重畫新衣服。
那個歲數的他,曾被媽媽帶去算命,算命仙鐵口直斷:「這個小孩給楊麗花養,會很有前途。」多年後,19 歲的他踏入劇場,再沒離開過。
「天團就是我的劇場啟蒙,走到現代劇場後,我才發現以前迷戀的東西,可以直接接軌過來。天團演出的劇場性是非常高的,包含佈景的配置、處理戲劇的手段等等。比方說,幻覺怎麼呈現?毀容怎麼弄?」殺一刀,擠破的血包四處噴濺;轉個身,特殊化妝一抹當場毀容,這些看在 Baboo 眼中,超越了感官刺激,更像生命中最早接觸到的魔幻寫實。
那個曾經站在戲棚下仰望的小孩,成了劇場圈中出了名敢試、敢闖的藝術家,絕對與歌仔戲的養份脫不了關係,可他卻屢次與之擦身而過,包括去年因疫情取消的演出《醉月》,「好幾部其實都擦身而過,我曾經覺得我這輩子,和歌仔戲的關係是不是只能遠觀、不能褻玩。這次因為有嘉明在,放心滿多的,感覺就是:真的要來了。」
終於不再錯過,終於來了。
野,屬於天團的劇場美學
相較於 Baboo 對歌仔戲抱持未果的情懷,王嘉明成長過程中與歌仔戲沒什麼特別淵源,卻接連有過幾次合作,包括 2015 年唐美雲歌仔戲團 《文成公主》、2019 年一心戲劇團《千年》、2021 年同樣與天團合作的《潮水孤蟾》等。
「這次比較像跟老朋友合作,《潮水孤蟾》那時我有下去潮州跟天團住過一陣子,吃他們媽媽做的菜,手藝真的很厲害。也因此認知到這團的團員,因為生活跟工作連在一起,演出時整個質感非常不一樣。」《潮水孤蟾》是接近兩百分鐘的重搖滾轟炸,讓天團的表演能量在劇場裡全數爆發,「我跟 Baboo 之後其實一直有在想,那麼多歌仔戲團陸續進到劇院演出,那屬於天團的美學會是什麼?」當人們習慣用二分法,將劇場裡的演出視為「雅」,外台演出視為「俗」,有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眼前兩位導演聲稱彼此依然沒有討論,就感應出了那個答案:野。「我們想把那份生猛、那份野提煉出來,它不是追求文人雅士的美學,也不同於很俗的那種,這就是我們想要的第三種觀看的方式。」《無題島:孽種與魔法師》就是他們實踐「野」的一次嘗試。
歡迎登上「無題島」
而身為莎妹劇團的團長,王嘉明這次也挑選了莎翁的作品作為改編基礎。玩弄著剛完食的飲料罐,上頭一張寫著「純天然」的貼紙,被他隨手一黏,就黏到了桌邊那本莎士比亞《暴風雨》的書封上。
「現在說改編好像也不是,只是出發點。」提到《暴風雨》時,王嘉明似乎有些心虛。
「開場有啦,開場有像!不就是因為你覺得原著的故事開頭很有趣,就決定這樣開始?」Baboo 出手挽救。
「我們到時候一定要討論結尾的方式,讓開頭跟結尾與原作貼合,但中間就不知道被暴風雨吹到哪裡去⋯⋯。」王嘉明雙手一攤,說至少都有把《暴風雨》帶在身上當護身符。
他接續解釋,歌仔戲就是要生猛一點,原作整個架構因而改變,角色關係與性格也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妖怪在此變成人妖戀生下的孽種,「整個很狗血哈哈哈。」兩人胡鬧了一陣,稍微認真起來,Baboo 解釋「無題島」的由來,是因為天團認為「暴風雨」三個字不適合以台語發音,又一時想不到名字,不如無題。
一定下名稱,又發現無題很好地映照出臺灣的國際處境——也像島上的人因為時代或所屬群體不同,而對這座島懷有不同的集體記憶與命名。
要說這部戲真正在講什麼,Baboo 則說,很大一部分是在試圖建立妖怪的世界觀,因為過往大多數的劇本書寫與論述,都以人類為中心,「我們把妖怪的世界觀拉上來,討論人跟自然怎麼共處,如果說妖怪世界是自然狀態,那人類跟妖怪生下來的孽種是什麼?嘉明在劇本裡面處理很多這種模糊邊界的事情。」
當我們討論「自然生態」,人類似乎成了抽離的個體,但我們不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嗎?國界、主權的模糊,自然與人的模糊⋯⋯各廝妖孽已摩拳擦掌,準備從無題島出發奪回話語權。
Revolution fire!
這次歌仔戲班與現代劇場演員同框,彼此間都有些衝擊與學習的地方。兩位導演並不認為,在同一個舞台上就必須磨合成相似的表演方式,畢竟,跨界應該是為了好玩,而不是折磨彼此。
「他們不一樣,就乾脆不一樣,但是各自要找到自己的東西是什麼。硬是弄成一樣,兩邊都尷尬,何必呢?」王嘉明提到,常有歌仔戲演員私下找他聊天,佩服現代劇場演員的表演才華;對現代劇場演員來說,歌仔戲演員的即興功力,更是令人望而興嘆。
「兩組演員帶在身上的工具不一樣,就是要互相學習。比方說,有一次我們安排歌仔戲演員教現代劇場演員身段,但他們反而是直接教角色的『形體』,每個角色應該怎麼舉動?」Baboo 解釋,現代劇場演員喜歡由內而外,從角色內涵出發詮釋;而歌仔戲演員則是由外而內,以形體來塑造角色的一舉一動,「我們不是要他們彼此模仿,而是希望他們能理解對方角色的邏輯是什麼。」兩人說,幫助兩邊的演員找到自己身體的樣子,揉和而非融合,是他們的目標。
除了表演方式,本劇的語言也將「雜揉」精神發揮到極致。他們特別設定了無題島上的語言邏輯:人類世界以歌仔戲的念白與唱詞為主,妖怪的世界則充滿各種語言的混搭。這種做法,除了反映臺灣多元文化的樣貌,也具有傳統歌仔戲中「胡撇仔戲」的精髓。
無題島上,你能聽見歌仔戲小生大聲唱出「Revolution fire!」這種熱血動漫歌詞,也能聽見不同語言的快速拋接:
「Hello, it’s me.」扮丑角的劇場演員出場打招呼。
「哎喲,這个歹物仔!垃圾物仔!」歌仔戲演員當時害怕極了。
(歹物仔,pháinn-mih-á/垃圾物仔 lah-sap-mih-á。)
「各種語言的混搭,加上押韻,差點變成小鬧劇。對現代劇團演員來說,台語的咬字是很難的,因為那也不是他們平常會講的台語;但對歌仔戲演員來說,英語反倒是他們覺得比較困難的。」王嘉明說,雙方這次在語言上都吃了不少苦頭,跨刀演出的超強龍套小事製作,在飾演各式各樣的妖怪時,甚至還有韓文、日文出現。看來觀眾得隨時保持腦袋清醒,才不會錯過精心設計的語言諧音笑哏。
文青是種比較級
除了演員的成長,王嘉明也認為自己在幾次與歌仔戲班合作後,有些創作慣性上的鬆動。
「我印象很深刻,第一次近距離聽到演員唱,是跟唐老師(唐美雲)他們的團。那時我在低頭工作,結果他們一唱,我就覺得,靠,寫什麼詞都沒差吧?聲音一出來我就被吸進去,那是用生命唱出來的。」那次之後,王嘉明深知做歌仔戲的路徑必與現代劇不同,只是慣性使然,有時邏輯一走,煞不住車,想著要符合什麼議題、賦予什麼意義,反倒讓整個劇本卡在那裡。
「如果以情感為主,有時候邏輯不必那麼清楚,但我們就會一直想把邏輯順得很清楚。可是,觀眾其實不是想知道現在發生什麼事,而是演員在什麼處境抒發情感。」現代劇場的情節邏輯、情感鋪陳,在外台的歌仔戲世界裡不盡然成立。
這次的主角魔法師、當家小生陳昭香,就曾向兩人提出角色主動性太弱的觀察,「因為我們有時候寫一寫,為了配合其他角色,改改改,主角反而變得比較被動。她就說,怎麼感覺我的角色,每場出場狀態都一樣,沒有推進?這對我們來說就是很具體的建議。」王嘉明說,可惡,被發現了。
Baboo 認為,歌仔戲班早已習慣在外台「演活戲」,能根據台下觀眾反應即時做出修正,敏感度非常高,過往表演好壞甚至會直接影響收到幾個紅包、拿走幾條金條,「反應熱烈的話,一個晚上幾十萬賞金都有可能,那個回饋是很直接的,都是肉搏戰;不像現代劇場,門一關就走不掉了,外台觀眾覺得無聊,隨時都可以走。」兩人這次因而借用了歌仔戲「台數」的概念,將大綱寫好後,先讓演員自己在骨架之下建立血肉,而不是一開始便將本寫死,是與以往不同的創作方式。
「雖然不喜歡開會,感覺沒有什麼反省能力,但還是有點學習。有時候我們討厭別人貼標籤,說我們是文青,可是跟天團比,你又不得不承認自己文青。」王嘉明自白,Baboo 大笑:「對,文青是種比較級。」
在天團的野性面前,誰能不像溫室裡的小花?經過這次混搭的全新嘗試,兩人希望無論是天團或現代劇團,都能踩在原來的特質上,再更突破自己一點。對他們而言,場內、場外,都是表演發生的地方,而二元論之外的表演場域與途徑,更存在著尚待開發的無限可能。
2022 臺灣戲曲藝術節 旗艦製作 《無題島:孽種與魔法師》
明華園天字戲劇團 ╳ 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時間|2022.05.06(Fri.)- 05.08(Sun.)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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