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可以一起演戲那麼久嗎?專訪王嘉明,與被他整了二十年的莫子儀
2003 年 4 月,張國榮一躍而下,SARS 病毒正式被命名,和平醫院封院。
在諸多晦澀的雜訊下,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正在排練作品《泰特斯——夾子/布袋版》。導演王嘉明改寫莎劇,套上流行歌與押韻台詞,演員戴上密不透風的面具。莫子儀回想起來:「我們還很慶幸自己是帶著面具演戲的⋯⋯那時候資訊很不流通,沒有人知道那裡(和平醫院)的狀況到底怎麼樣?」
這齣戲也是莫子儀的大學畢業製作,在恐慌與未知中,他們只能更安靜專注地排練。他大概想不到,排練《泰特斯——夾子/布袋版》的那一段時光,會為他後來的人生刻鑿下這麼深的痕跡。
例如,從此每年的四月一號,莫子儀都會想起張國榮,那名當時他唯一偶像的逝去;例如,指導教授馬汀尼要求莫子儀,每天都要用錄音帶錄下自己的聲音,反覆聆聽。畢業後他保留這個習慣長達十年;例如,在《泰特斯——夾子/布袋版》第一次和王嘉明合作後,他們緣份不滅,至今累積合作了十一部劇場作品。
「坦白講,這二十年真的回想起來,和王嘉明合作,幾乎都是在劇場中很快樂的時刻——只是那個快樂⋯⋯很複雜。」
2003 年
那一年,不只是莫子儀,碩士班的王嘉明也要畢業了,莎士比亞的文本是意料中的科班選擇,王嘉明總認為猶豫沒有意義,「你要趕快下決定。我做戲通常都是從一個『活動』的角度去切入。」要畢業,那就根據畢業製作這個「活動」的原則來選就好。王嘉明慣於在限制中下決定,這或許就是為什麼,他愛說自己「命無主星,隨波逐流」且「喜歡命題作文」。
最後《Titus Andronicus》出線,也和導演的喜好無關,他是問出來的。「我就問別人:欸,你覺得我適合哪個本?」結果,連續兩個前輩給他的答案,都是這部作品。下決定時,王嘉明根本沒看過劇本,後來看完才喊:「喔怎麼這麼殘忍。」
「我知道,自己一定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從那時到現在的這二十年,王嘉明作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團長,產量驚人,幾乎年年有一至三檔或更多的作品。作品裡他看似鑽入深奧處,卻又擅於把玩流行文化脈絡,《請聽我說》多重版本一路從 2002 年演到 2017 年,把芭樂歌的押韻玩到極致;2009 年《膚色的時光》以陳綺貞音樂為核心,推出描述愛情中暗面的推理劇,得到台新藝術獎首獎——至今日王嘉明已有六部劇場作品入圍台新藝術獎年度十大——他很會玩,也很會玩別人,跨界、實驗性,似乎是他不以為意的標籤。
即便素有「劇場頑童」的稱號,但王嘉明說過自己不像孩子,他知道他的作品骨底其實都鋪陳殘酷。此般雙重性,也浮現在合作了二十年的演員莫子儀身上。當年莫子儀出現,所有人都覺得他斯文乖巧,王嘉明卻決定讓他演 Aaron ,「那是劇本裡最壞的角色——事實上小莫一直有一種很神經質的暴力啊。」
這部莎士比亞第一部悲劇裡,羅馬將軍 Titus 率領二十五個兒子上戰場,只有四人生還,返國後勝利並沒有帶給他幸運。 Aaron 聰明且暴力,策動了對 Titus 的報復,間接使他的女兒被割去舌頭、輾斷手腳,並慘遭強暴。
莫子儀不置可否,「和嘉明相遇的時候,我有一種——快感。有一種自己都感覺到出乎意料的特質,被看見了。」
高中時在臨界點劇象錄接觸小劇場,那時的莫子儀染著一頭金髮,性格上有點囂張,覺得自己什麼都行。進到藝術學院後,從非寫實到結構扎實的文本,他感覺到有一套標準化的過程正在發生。「可是我知道,所謂的學院標準、表演技法,它只是一種選擇,不是絕對答案。」莫子儀意識到野生和馴養,沒有對錯,「它都是你可以使用來表演的不同途徑。」
莫子儀知道,大學讀地理系後來才進入劇場的王嘉明,跟他有同等意識。他們相遇所產生的合拍,是超越標準的瘋狂與實驗。
和王嘉明初次合作的第一年,開啟了莫子儀對「聲音」的深度訓練,「這些對我後來這二十年的表演,影響很深。」《泰特斯——夾子/布袋版》中,演員必須把自己讓出來,成為一隻「偶」,身體和聲音得要分開,也要能結合。「我的嘴巴在講這段獨白,但我的身體在做別的事情。而我的身體情緒不能被獨白情緒影響。」
莫子儀想起當年他們的練習,「有段時間,我們就是一直在笑,你觀察是什麼點開始讓你笑,這個笑的持續,是情緒帶著你,還是身體能量帶著你?要做到可以意識和分辨。這真的很難。」莫子儀說,一般而言拿到莎劇,都會小心翼翼地鑽研文本,但王嘉明卻從身體動能著手,「王嘉明很奇怪,你就讓我們就在那邊笑了好久喔,你記得嗎?」
王嘉明一愣,然後露出抱歉神情,「我真的不記得了⋯⋯」
刺激與自虐
莫子儀坦承,每次和王嘉明合作,都有很複雜的情緒。
「他有很敏銳的眼睛,會看到一個演員的特質,同樣的,會看到一個演員的毛病,他的慣性,或是說在阻礙他的是什麼⋯⋯所以當他的演員,你就是要把自己推到一雙銳眼前被檢視——那是很刺激又自虐的。」
「其實我每次遇到小莫,重點都是,還可以再怎麼整他?」王嘉明爽快地大笑,「他自己也很愛被整啊,不能怪我!」
兩人聊起那些年莫子儀被王嘉明整的作品:
2003 年,《泰特斯——夾子/布袋版》
2006 年,《文生 梵谷》
2007 年,《殘, 。》
2009 年,《膚色的時光》
2010 年,《麥可傑克森》
2011 年,《李小龍的阿砸一聲》
2011 年,《國樂情人夢——消逝的時光》
2012 年,《請聽我說——華麗復刻版》
2013 年,《SMAP X SMAP》
2020 年,《物種大樂團》
2021 年,《混音理查三世》
首先響起的是 Michael Jackson 洗腦的音樂節奏。2010 年作品《麥可傑克森》,演員們為了跳 Michael 的經典舞蹈,每天從早上九點練舞到晚上,體力榨乾,「我們就擠在影片前,把它放慢四倍分解動作⋯⋯」莫子儀語氣無奈,但王嘉明卻顯得很興奮,「Michael 的舞的拍子都不在正拍,都在 N 拍,那 N 拍超難算的——可是就是這一點,會讓觀眾 high⋯⋯」
「讓演員做這些讓身體長東西的事,跳舞啊、唱 A Cappella 啊,他們得練,這樣我就不用出現了哈哈哈哈——」,從不會到會的過程,演員的身體長出新的東西,群戲自然產生化學反應。而不論排舞或 A Cappella 都是沒有主角,卻又缺一不可的狀態,似乎又呼應了王嘉明的劇作結構。
而被整的顛峰,兩人沒有異議,一致通過是 2013 年的《SMAP X SMAP》。在討論 70 年代的《李小龍的阿砸一聲》、80 年代的《麥可傑克森》之後,《SMAP X SMAP》呈現 90 年代,台灣受日本戲劇、動漫、綜藝節目等,影響了文化認同,以及對幸福的定義。
「那時候演員都瘦了,好瘦喔。每次進排練場,所有人都在練日文,我就:喔還沒好?默默飄走哈哈哈哈!」
那真是一樁壯舉。王嘉明開放所有想演的演員都來,放話說這將是全本日文劇本,先學日語再說。於是演員們全都上了日文補習班,莫子儀嘆息:「我們很認真學,從五十音開始,學到什麼第幾類動詞變化⋯⋯」然後,在演出前一個月,王嘉明要求演員把自己的日文台詞,按照合理的語句結構,部份抽換成台語。
王嘉明知道自己讓演員忙個半死,但他其實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日文、排舞、A Cappella 加上攝影師的工作,每個演員都是一人飾演多角。這麼瘋狂的狀態,演員能量就衝上一個巔峰。哇靠,我其實不預期,你知道嗎?」
被整慘的演員怎麼想?莫子儀一臉回味:「嗯當時我正值壯年,就覺得,哇、爽喔,好啊跟你拼了——真的、真的是又痛又快樂的暢快感。」
又痛又快樂的挑戰,似乎不會停止。2021 年在《混音理查三世》裡,莫子儀甚至不是某個角色,他是由一件大衣和一頂帽子組成的理查三世的「聲音」,用看不見的聲線,填滿舞台上無人飾演的一隻空洞的偶。
這些「整」演員的設定,都是王嘉明「下」的決定。「講日文,下,主持人的設定,下,攝影,下,操偶,下⋯⋯戲劇對我來說就是每一個『下』,都有各自的規則,各自的細節要處理,然後就編織出來了。」
王嘉明的這些決定,都跟表演、跟演員能量有關,而非標榜要談議題或是理念,「我覺得台上演員的能量,是戲劇最有意義的一件事,而你說要傳達什麼?那對我來講比較次要。」
這或許就是莫子儀說的,演員在王嘉明的戲中會產生「痛苦又快樂的快感」的原因——演員不是背台詞傳達意義的魁儡,演員本身就是意義。
你幹嘛要知道導演在想什麼
只是在演員被「整」的時光裡,難道不會發瘋地想知道導演到底在想什麼嗎?
莫子儀還沒答,王嘉明話就竄出:「幹嘛要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們是在開同樂會嗎?」
王嘉明很清楚,他不希望,也不要演員花時間理解他,「我要他們一到現場就是在那些『下』中玩得很 high,排練場要馬上熱起來。」王嘉明腦中所想都是如何具體工作,因此他也鮮少和演員聊角色,「演員有自己的能動性,他們互動起來,就有了,玩不玩得起來,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用語言說服。」
莫子儀說他也是花了幾年才稍稍明白,王嘉明在說什麼,「後來我發現,演員如果知道導演想要什麼,那很容易『溢出』,你的表演或演員本身的欲求會超出角色,這會有點危險。」莫子儀說,合作久了就會知道,王嘉明大部份的作品都沒有一個角色是主角,「重要的都是結構。」演員要做的,就是把每一個環節做好,支撐起整體結構。
二十年來,王嘉明找演員的方式都沒有變,仍然只是依照當下條件與限制,給出人數的可能,其他都等進了排練場再談。「例如要做《理查三世》製作前需要 audition ,那我就會算一算隨便給個演員數量,等真正看到人,才會在數字上下做選擇。」
他絕對不事先想像心目中的角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如果在那邊想他是矮子、猥瑣或卑鄙什麼的,想像了,那你就看不到演員了。」
角色的分配、個性,都等到排練期,由演員自帶的形狀,和與他人互動發生的化學作用,才會定下。「就是看他的形狀而已,他的聲音、身體的樣子,盡量去看,可以想像出什麼。」
長期合作的關係中,必然會自然地釀造默契與視角的互換。「合作這麼久,小莫有時候給我的一些建議,在導演的決定上都是有幫助的,但這並不影響他回去做他該做的演員角色。所以,常合作的演員為什麼好,就是這樣⋯⋯而且,我對所謂新的東西,沒有好奇。」
作品很常被讚譽新穎、實驗、瘋狂或沒有邊界,但王嘉明其實對「新」不感興趣。「當每個人都在追求新的東西,最後每個人都一樣。」王嘉明認為一味追求新,會把一些可能性排除掉,「喔、這個有人做過不能做了?拜託,有做過根本沒差,脈絡跟人家不一樣,那就是不一樣。」
給他空間,讓他成長
新根本不重要,二十年後《泰特斯》重演,王嘉明看起來既不慎重也沒鬆懈,「就是覺得,哇,二十年過去了,我好奇,想知道再演一次會怎麼樣?」
「對我來說還是焦慮,還是緊張。最大的不一樣就是,比較累啊。」體力減弱之外,莫子儀說另一個差異是現在多了對自己多層的檢視眼光,「不像當年那樣想到就去做、就去做。現在我會一直檢查自己:這樣好嗎?」
手邊還留著二十年前的劇本,開始排練後莫子儀掀開來看,發現前陣子王嘉明給的劇本,原來已經調整更新過了。
「我一直在想,所以,為什麼改?因為押韻?邏輯?表達?⋯⋯它只是短短的一句話喔。要改,他要重新思考這些畫面、人物講出來的比喻跟形容詞,我就有點沒辦法想像,你不知道,他是在什麼時候,花了多少時間重新整理這個本?」
莫子儀一嘆,「然後他也不會講這種事,就只是走進排練場,發本說:喔這劇本喔、大家要背喔要背喔。」王嘉明含糊回應「又沒花多少時間」,再次輕巧帶過。
調整改本自然而然,因為對王嘉明而言,演出結束,作品本該會繼續下去,「演出,只是這個作品可以被最大量交織的一個平台。」二十年後,王嘉明仍然強調:「自己一定不是最清楚看到自己的人。」
他認為作為創作者,一定要有很多不清楚、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我這樣說好像很不負責任,但我覺得,創作者有其必然的模糊。大家為了表現出自己是最清楚作品的人,反而讓作品陷入一個很弔詭的狀態,你越想要接近創作的核心,其實你越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場地,是王嘉明下一步想要「下」的決定。
一次王嘉明到日本工作,他走進一處文化中心,後台化妝間擺了床,附有廚房、洗衣機跟曬衣場。表演者在這裡演出、交流,甚至可以吃飯和睡覺,「當生活機能在那裡的時候,交流就會很自然的激發。」他所想的未來,不是概念或產業抱負那類口號,依舊是具體可以「下」出條件,產生動能,而且開始了就會相互丟接,運作下去。
而莫子儀的現階段和未來,他說:「與其想自己要做什麼,反而是不做什麼更重要。」他引用伊塔羅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中的一段話:「辨識出什麼不是地獄,然後給他空間,讓他成長。」
例如,他不會隨便去教表演。「不要因為好像得過獎、很資深,就覺得別人的表演應該如何——當你有這種念頭,就可能犯下錯誤,因為你正在開始扼殺一些靈魂⋯⋯我覺得啦!」
「如果我覺得劇場有什麼很純粹的,我想要保護的,那我的能力就是給他空間,讓他成長。」
沒說那些不純粹,他怎麼想。只說當他和其他演員相處,只希望讓後輩看到空間、自由跟發展,「這就是我可以做的,我不希望去藉由否定他者來建立自己,我希望維護這些空間,讓表演、讓演員、讓表演藝術繼續成長。」
問莫子儀面對那些「不做什麼」,不會不安嗎?他說會,「可是反覆質疑,質疑自己,不斷思考,就是我的內建功能。」焦慮很深時,莫子儀說他就一直喝咖啡跟抽菸,王嘉明補充:「然後一直失眠嘛!」
這一名熟悉演員的導演,輕點演員的慣習,然後又對他下戰帖:「其實我已經想好,下一次要出什麼題給莫子儀了欸,你要知道嗎?」莫子儀勾起笑容,顯然上鉤,有一種興奮已燃。
二十年了,看來,那些年莫子儀被王嘉明整的時光,還會繼續。
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泰特斯》
時間|2023.05.27 - 2023.06.04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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