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者生存,不一定要做強者啊——王嘉明 ╳ 大象體操《物種大樂團》

適者生存,不一定要做強者啊——王嘉明 ╳ 大象體操《物種大樂團》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7.10.2020

導演王嘉明每一次出擊,都在顛覆大眾對於表演的想像——

2015 年的《理查三世》,華麗的演員陣容表現「身聲分離」,結合影像畫面,觀眾的視角被帶入劇院幕裡幕後,全場景象之繁複驚奇,讓人印象深刻。幾年後,《親愛的人生》二度登台,更受邀至巴黎秋季藝術節以及 NEXT Festival 巡迴演出,藝術節的藝術總監 Marie Collin 給予高度肯定,評此作已超越語言的限制,能在不同文化裡激起共鳴。

如今的《物種大樂團》,本於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於劇中,導演牽起 10 歲至 60 歲各年齡層的演員、鋪展出不同的生命群像,更牽起台灣首屈一指的搖滾樂團「大象體操」——這大概是讓人始料未及的,彼時具有高度爭議性的《物種起源》,竟然和數字搖滾意想不到地契合——藉由王嘉明之手,準備再次登上國家戲劇院熱鬧一番。

大象實驗性低消,導演遊戲在人間

大象體操是以貝斯、吉他、鼓三者為主要編制的樂團,以精準的節拍創造獨特的律動,是台灣數字搖滾樂團的經典代表。2012 年成軍以來,他們於編曲、表演風格上都持續變換,以鼓手涂嘉欽的話來說:

「我們的創作,有實驗性上的低消。」

大象體操的實驗精神,恰與王嘉明的創作風格不謀而合。他總好奇往不同的地方挖,會誕生什麼戲劇的火花?每一次創作皆得消化龐大的資料、處理繁複的結構,每每讓他痛喊「好想死」,即便在如此殘生傷性的狀況下,依然自留一份從容,能夠遊戲人間。好比談及本次劇名——「欸等等,我們最後的演出名稱是叫做《物種大樂團》還是《物種大樂園》啊?」吉他手張凱翔想再次確認。

王嘉明沾沾自喜:「很有趣吧,我當時就覺得『大樂團』跟『大樂園』長很像,一定會有人搞錯⋯⋯咦?但我想想,我們最後的決定是⋯⋯?」

是「大樂團」(Big Band)啦。

王嘉明自認是音癡,戲劇裡用的音樂卻是五花八門,他聽的風格本無設限,不論當代或古典,或多或少都曾被他縫進劇場裡過,「但是跟這麼完整的樂團合作,這還是第一次。」

同樣的話,大象體操也能複製過去說:「雖然我們有過劇場表演經驗,但是跟這麼完整的劇團合作,也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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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斯手張凱婷回顧:「過去的跨界,對我們來說都是一次次的反省。」她解釋,大象體操作為樂團,自然以音樂見長,雖欲結合表演,卻總難兩全,「我們過去會自然地以音樂為主角,結果好像其它東西都變成附加的,燈光、文本、走位⋯⋯,這些都無法注意到,結果兩敗俱傷。」

雖然總是傷痕累累,他們卻不願意放棄,原因除了如嘉欽所言的「實驗性之低消」,另一方面,也是源自大象體操相對許多音樂明星、藝人,他們更躍躍欲試的是多元的創作類型,希望能不斷將觸角探得更遠一些。

在生存的路上,能夠持續燃燒創作的不僅是技藝,還有玩興與冒險精神,選擇一條較難抵達的路徑。無論是王嘉明的劇場實驗,或是大象體操持續與不同藝術團體合作,都是如此。

在這大樂團,有的不只是搖滾

雖然這齣戲以「樂團」名之,但不是的,這不是大象體操的打歌秀,而樂團也非陪襯用的綠葉。導演嘉明說:

「每次談『跨界』這個詞都好像要劃清界線,比方說在《物種大樂團》裡,好像就得分成音樂人或者劇場人。可是對我來說,這些都應該先丟旁邊才對。大家都是要上場的人。」

凱翔看過多齣莎妹劇團的戲:「以前我一直很疑惑,為何導演的戲很難講出一個脈絡?合作後才發現,那是因為他(多數時候)並非以劇本先行,而是從演員身上去尋找角色原型。他是非常尊重每個生命、重視完整性的人,不會硬是去改變你的長相。」不只演員的長相,所有素材都是,王嘉明都想挖出它原本的樣貌。

例如大象體操也曾經好奇:「導演為什麼想在劇中加入 rap 啊?」導演的回答是:「物種流變,本身就跨度了幾千、幾萬年的時間,至於我在戲裡會談到那些關於流變與遷徙的家族史故事,則是濃縮在幾百年之內,相較之下短了很多。rap 對我來說,就是這種很個人的、短促、快速、明確的音樂類型。」王嘉明的劇場哲學,是一種時間的藝術,分分秒秒錙銖必較,對於音樂的時間感亦敏銳得很。

本次合作初體驗,無論是對王嘉明或者是大象體操來說都是一項大挑戰,「導演需要的風格很多元,其中還包含一些古典元素,雖然說⋯⋯」凱婷轉頭回望導演,見他為了描述自己想要的音樂風格,又因不擅長專有名詞、因此搭配天花亂墜的手勢:雙手或者交疊、或者繞圈,大象體操三人則凝神傾聽。「雖然說,我常常看不懂導演的手勢到底是什麼意思?」凱婷大笑,凱翔附和:「我也看不懂。」

說著,王嘉明接著又把手放胸前,如捏一團空氣做的球,說:「我還想要一點『這種感覺』的曲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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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留下來的,未必是強者

回到《物種大樂團》,一開始,王嘉明是因為暫時不願再做藝術類的文本改編,才經朋友介紹下翻讀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實在太難看了,全台灣應該沒幾個人看得下去,他光是鴿子就介紹了大半篇幅。」王嘉明說。

這麼難以下嚥的書,他裡裡外外讀到都要給翻破了,驚喜地發現達爾文的物種研究,與自己的老本行地理系竟有幾分重疊,例如書中談到的地質學與生物地理學;另一方面,所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如此霸氣的一句話,在《物種起源》實為謹慎、緩慢推論出的結果,後世將這句話拆解為「強者淘汰弱者」的思想,是違背了達爾文的本意。

王嘉明解釋:「書裡說的不是『進化論』而是『演化論』,換句話說,物種並無直直一條線的『進步』過程,最終留下來的也未必是強者。而且,兩個弱者待在一起,也許就變得適合生存了。」話說到這裡,請導演舉個例子呼應,他想也沒想地說:「就像是在台灣,劇團、樂團也能活到現在了。我們未必是最強的,只是因為在適合的時候出來啊。」語畢,眾人大笑。

「不過談到強弱,其實大象(我們)這幾年也一直在體會喔。」凱婷說:「我們的作品多數缺少市場最強調的 vocal,這樣的『劣勢』可能會讓我們被分到為弱者那一邊?然而另一方面,我們也會因為少了語言的隔閡,得以相對自由地去國外發展、拓展不同的聽眾,找到我們的生存之道。」

聽凱婷講話,感覺是在閱讀一段很清澈的流水,潺潺滑過來,思緒明確,她再接著說:「再比方,我們當初都是在台北唸書,團也是在台北組起來的,如果想要成為強者,當初應該要選擇留在台北比較好?但最後,我們不是想要待在最好、資源最多的地方,而是回到家鄉高雄。這樣一來,當然會少掉很多資源人脈,不過也會換得平靜,而平靜則能換得長久走下去的可能。」

她深呼吸一口氣,最後說:「我認為,這就是適者,而非強者。」

嘉欽聽了無不認同,補充道:「這個職涯的選擇,是關乎你想要當一個快樂的人,還是一個有錢的人?」

關於這個答案,在座四人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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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想變好,我曾經多麽勉強自己

「當然,物種也是會隨著演化變強的。」凱翔說:「但是,所謂的強悍,應該不是單一發生的吧?就連人體都不是單一的物種啊。我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以單一的意識存在著,但未必喔。比方說你沒有吃東西、一直不喝水,等等行為,搞得自己心浮氣躁的,那有可能不是『你的腦』感到煩躁,而是細菌在生氣,所以才使你的腸道蠢蠢欲動,把這個訊息傳給大腦知道。那是『你的身體』在回應你當下所需的事物為何。」

他進一步舉例自己當完兵的某段時間,無名指有點不聽使喚。

「失憶症!」凱婷在一旁補充。

凱翔點點頭:「就像有些投手會有投手失憶症,肌肉會為了保護你繼續傷害自己,而忘記怎麼丟球。這種情形在音樂人身上也常常發生,我當時就是處於那種狀況,所以那一陣子對自己感到非常沮喪,覺得身體為什麼沒有支持我的音樂?」而這種沮喪之感,在他與伴侶共赴瑜伽課後有所改變。

「課程開始的時候,老師請我們謝謝自己——『謝謝你每個禮拜花時間照顧你的身體,畢竟不管做什麼事,身體都是最先支持你的存在,當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愛你的時候,要記得你的身體是最愛你的。如果身體真的做不到某些事情,那有可能是它啟動的保護機制。』」這番話聽完,我才知道我過去為了想變得更好,有多勉強我自己。

凱翔言下之意,物種之所以能夠演化出更適合的生存方式,仰賴的未必是競爭關係,而是合作,甚至可以說——「是因為愛這件事。」

如同漫畫《工作細胞》那樣,將身體視為一個運作的工廠,裡頭的每個存在都努力地支撐著生命,使之賣力轉動。當明白這件事情以後,凱翔逐漸接受了身體發出的保護警訊,也接受了限制,反而讓整體狀況漸入佳境。

如今參與《物種大樂團》,對他來說恰好是一個契機,得以回望自己過去的轉變。他說:「談到演化,大家看到的多數還是純粹的、身體上的變化,但若真要變得更強,我認為同時也需要心理上的演化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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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足以讓物種延續

說到這裡,凱翔有些難為情說:「這些都是我自己的推測啦。覺得有沒有可能細胞也是這樣?不是單一的進化,而是彼此分工合作,共同繁生出更好的生存方式,才有今天的樣貌?這樣一想,就覺得所謂弱肉強食、或者充滿競爭的生存法則,聽起來就很像只是個假議題?」

「剛剛說到『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這是不是跟我們處理事情的態度、消費的選擇上有所拉扯啊?」嘉欽問:「比方說,作為一個平民百姓,我們好像會忍不住厭惡剝削勞工的大老闆,但是以弱肉強食的規則來說,一切又顯得如此自然。這兩者想法看似衝突,想想又覺得滿合理的。」

王嘉明點點頭:「嘉欽說的這件事情我這幾天也一直在想。達爾文裡面不斷提到『隨機』,不過隨機這種事情,出自有錢人、或者窮人的口中,聽起來就會很不一樣。」雖然如此,「機緣」對於物種演變來說的確至關重要,關於源起,達爾文得出的結論就是毫無結論,世事並無線性規律,萬物滾動生成,演化成不同的模樣,所謂的物競天擇,實則涵蓋著大量的機運,於此中彼此碰撞、交會。

凱翔不置可否,表示上述只是他的推測,因自己熱衷於神祕學,關於「萬物源起」的說法他看得很多。然而,他最終依歸的仍是這件事——「我覺得,單一物種的演化,是如何從佔取最多資源的生存模式,轉變到先從照顧自己、愛自己做起?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畢竟開始懂得和其他的物種合作,也是一種演變的生存方式。」他的笑容乾淨到有些閃亮,說:「人類也是啊,你和另外一個人的愛,便足以讓物種延續。」

王嘉明莞爾回應:「像是《自私的基因》就是一種說法。基因到底是『自私』還是『自愛』?其實可以有不同的詮釋,無論如何,那都是陪在你身體裡的東西。對我來說,那其實就像⋯⋯」話到嘴邊,欲言又止,他改口,說:「不過你也知道,愛說出來就不是愛了。」

因之上述的可言說與不可說,是以有此《物種大樂團》之誕生。

說到底,在這齣戲裡,王嘉明在乎的並非不是源頭的答案,而是追逐的過程。如同凱翔對於演化的推測,大象體操回到家鄉的抉擇。如此躊躇,約莫也是「演化」的其中一項隱性程序吧?至於《物種大樂團》到底在演什麼呢?是詢問我們從何而來、欲往何方走去?是破除強者生存的概念,確立適者的觀念?

王嘉明扶著下巴,無法將之簡化成一個詞,最後只是笑說,「就算看不懂在演什麼,也能夠獲得享受的作品。」劇場如此,音樂亦然。本戲將不負「大樂團」之名,編入大象體操的新歌舊作,踏著搖滾的節奏,循著演員的家族軌跡,帶著達爾文登上國家戲劇院。

 

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物種大樂團》 Big Band Species
編導|王嘉明
演員|王宏元、李明哲、李班宇、邱莉舒、崔台鎬、崔幗夫、張念慈、莫子儀、許晨晞、陳天愛、陳姝云、禤思敏
現場樂團|大象體操
演出時間|2020.10.23(Fri.)-2020.10.25(Sun.)
兩廳院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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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郝妮爾
撰稿郝妮爾
攝影湯詠茹
場地協力ASW TEA HOUSE
責任編輯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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