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以及他意義非凡的初戀與失戀──盛浩偉讀《初戀小說》

有人說：不幸的童年要用一輩子來治癒；也有人說：初戀的缺憾讓人一輩子忘不了。這兩者都充滿哀傷、令人難受，但對於創作者來說，擁有這兩種生命經驗的任一者，卻都可能淬鍊出深刻的終極關懷，成為作品世界之核心。畢竟，痛苦是創作的泉源，甚至有的人寫作是為了療傷和自我救贖。若真是如此，那麼就更不用說，一個有志於文學的人，同時擁有不幸的童年與刻骨銘心的初戀的話，會對他有多大的影響──甚至也可以說，助益。

日本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川端康成就是最佳的例子；他文學的原點，可以說就建立在這兩者之上。不過他在世之時，僅有自述而未成冊，好在到如今，我們終於能看到有出版社集結、編選出這本《初戀小說》，讓讀者有機會觸摸到川端文學世界最深層的根柢。

話說從頭。川端是早產兒，身體並不強健，但他的雙親卻比他更為孱弱，父母在他兩三歲時雙雙因肺病身故，川端則改由祖父母撫養。可在他上小學後不到半年，祖母過世，隔年，收養於他處的川端的姊姊亦過世；她只大川端四歲。然後，就在他中學三年級的時候，一直照看著他、伴著他的祖父也過世了。孤兒，血親相繼死亡，多病，寂寞──這就是川端陰影滿佈的童年。

即使如此，川端也在這個時候找到他一生的歸屬：決心成為小說家，想以文學拯救自己的悲慘過往，也撐起未來。但到底該說是造化弄人？還是獲得餽贈？就是此時，川端將再度遭逢厄運。

第一高等學校畢業、升上東京帝國大學之際，川端在咖啡廳認識了一位名為「伊藤初代」的女侍，隨後墜入愛河，甚至與初代論及婚嫁。（由於「初代」的名字以東北腔調發音會轉變成「千代」，故後世時而也以千代稱之。）

初代與川端有著類似的悲慘童年，八歲時母親因肺炎去世，她就被母親的妹妹收養，也必須到別人家幫傭、當小褓母，因此認識了一位名叫山田ます（原名無漢字）的女性。山田本是吉原娼婦，而後在東京本鄉區開了一間咖啡廳，她看著初代能幹、漂亮，能招徠顧客，便讓初代在店裡工作。也是因此，初代才有機會結識川端。

川端當時都是與幾位同學一起上咖啡廳——附帶一提，這些同學也都成為日後新感覺派的支柱——而他們也都對初代動心，尤其是川端好友三明永無，對初代追得最勤。川端個性內向寡言，不與人爭，但正是因此，當他終於和三明坦誠自己其實也喜歡初代時，才感動了三明，三明於是從情敵轉成幫手，撮合川端與初代。

山田後來戀上其他男性，決定收掉咖啡廳，並將初代又轉給戶籍在岐阜縣西方寺的姊姊做養女。川端為了跟隨初代的下落，一路從東京追到岐阜，兩人並許下婚約。然而，就在川端回到東京，並準備迎娶初代時，竟收到初代欲解除婚約的來信，且寫得不明不白，只說自己遇到「非常之事」。

論及婚嫁的初戀，最終迎來這樣的結果，對川端的打擊無比巨大。正是因為這樣，他得要不斷提筆、不斷以不同視角及細節，來檢視這段經驗，才能夠釐清自身到底遭遇到了什麼。於是，我們會看到《初戀小說》的前半本裡，那重寫了數次、有諸多版本的〈南方之火〉，以及〈篝火〉、〈新晴〉、〈非常之事〉等，其中，川端化身成俊夫、時雄、友二、新吉⋯⋯初代則化身成三千子、弓子、稚枝子、惠子⋯⋯但不管是怎樣的排列組合，這些作品背後都有同樣的本事，關於那無法解釋的巨大震撼。

那不只是失戀的震撼，也必須放在川端自身孤兒童年的延長線上來理解。孤兒，意味著喪失與欠缺，意味著他時時刻刻感受到自身的不完整。同時，大正至昭和初年，也是個自由戀愛風氣正盛的年代。婚戀既已不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指使，或是門當戶對等外在的條件限制，人們對此能夠自主，這也就意味著，理想上，我們能夠主動選擇一個真正合適的對象，由兩個不完整的個體，重新結合成一個新的主體、開啟自己想要的人生。

所以說川端的初戀（與失戀）意義非凡。因為，他本來正打算透過戀愛、結婚，來讓自身完整，彌平童年經驗那些空洞與失落啊。在這些作品中，我們從細節裡——她粗糙的雙手、她潔淨的身體、她的顰笑言語——讀到多少憐愛，就代表面對解除婚約打擊的川端，有多麼失落。

到底，初代為何要破除婚約？那「非常之事」又是什麼？在小說裡，川端並未明說，但現實裡，川端已於日後得知，那是因為初代準備離開岐阜之前，遭到身為寺院住持的養父性侵。由於自覺汙穢，對不起川端的純情，卻又難以啟齒，只能以這種方式斷絕關係。

這聽來令人憤怒，但川端更察覺的是其中的悲哀：他們並非不相愛，川端也未曾因此嫌棄初代，但卻是初代過不了自己內心那一關。他對她是真情，她對他又何嘗不是？可真正悲哀的是，他們之所以不能在一起，反倒正是因為太過真情、太過瞭解彼此需要怎樣純粹的情感才能使彼此完整、撫慰童年所受的傷，所以，她才不願意讓這段關係摻入任何雜質，而他也理解。這樣無可奈何的愁緒底蘊，貫穿了整本《初戀小說》。

不相愛很難在一起，但相愛竟然也是。現實中，在那之後的數年，初代與其他人結婚生子，重操咖啡廳女侍之舊業，甚至與川端重逢。那之後的經歷也成為小說素材，於是在《初戀小說》的末尾幾篇，我們會看到這段愛情寶變為石，從純情得要命的初戀故事，成為扭曲歪斜、鬼影幢幢的恐怖故事，令人不勝唏噓。

但我們不能忘記，川端康成終究是小說家，作品中有再多真實，都摻雜了虛構。比如小說中也一再提到咖啡廳的老闆娘打算關店，去大連發展；然而實際上，山田ます並不是去大連，而是來臺灣。換句話說，如果那個時候，山田確實帶著初代來到了臺灣，那麼也許川端康成的人生經驗將完全不同，他會走上另一條創作之路、展開另一個多重宇宙。

創作這個行為本身，就是在既定現實底下試圖開啟多重宇宙的強大意志。《初戀小說》透過虛實交錯，引領我們觸碰到了川端那顆敏銳細膩，也仍渴求著純粹情感的心。川端在文學的宇宙裡，把它保存了下來。
 

《初戀小說》

作者｜川端康成
譯者｜劉子倩
出版者｜木馬
出版日期｜202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