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亭夷・Missing Days|他們都會說:多陪爸爸一點──但這太理想
接到姑姑的電話,說爸爸感覺不太舒服,要我和哥哥趕快回家看看。剛好是中秋假期,我們提早回到屏東帶爸爸看診,他感覺沒有力氣、很累,第一天沒有查到異常的地方,第二天換了別的科別繼續看診,依舊沒有找到異常之處。下午跟爸爸一起去公園散步,回家之後,發現他明顯半邊使不上力,就去了急診。
醫生初步診斷是「中風」,做完 PCR 之後,陪爸爸一起住在醫院裡,感覺措手不及。在陪病的床上默默地哭了,腦中開始想模擬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麼辦。
根據過去的經驗,除了回到屏東跟爸爸媽媽一起住,這件事情好像無解了。雖然媽媽受傷之後,心裡一直有底,總有一天我需要搬回到屏東來陪他們,沒有想到這個狀況來得又急又快。
爸爸的病情比原先想得還要嚴重許多,不是中風,是肺腺癌轉移到腦部。住院一個禮拜劇烈惡化,從會走路到只能站在床邊站立,沒有辦法自己吃飯。醫生說如果都不做任何治療,爸爸的生命大概剩下三個月,我們只能祈禱之後找到合適的標靶藥物。
醫院裡的爸爸,醫院外的媽媽,兩個都是需要照顧的人,加上屏東與工作的距離,好難想像未來。
這一切發生在媽媽受傷的五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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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住院了一個月,幸運地找到了適合的標靶藥物,配合電療,回到家裡休息。
所有長照家庭的挑戰,都是從回家開始。先是找了二十四小時的居家看護,開始台北屏東兩邊跑。
知道爸爸病情的第一天晚上,我跟哥哥在家裡的客廳聊了許久:這是全家一起的難關,不可能靠著一個人犧牲一點回家照顧就能夠度過。他說他知道我會說出要在家裡陪爸爸的選擇,媽媽受傷的時候,我們試過一次了,這條路曾經走得不太快樂,這次我們換個方式試試看。
「每一次我們回家,媽媽都會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工作,媽媽栽培我們到這麼大,不會希望妳整天在家裡陪她。」
爸爸狀況穩定之後,我們把他接到新竹一起照顧。另外租了一個房子,我跟爸爸、媽媽一起住,散步可以到哥哥家的距離,我也可以維持原來在台北的工作。
「有些病人在使用標靶藥物之後,生命或許可以延長至兩年,中間會有怎麼樣的變化我們沒有辦法預期,所以家屬要有短期或是長期的心理準備。」
相比前一位病人,爸爸非常難照顧。因為腫瘤的影響,他變得易怒,面對身體的退化,他沒有安全感,想法也比較悲觀。在聽到醫生給出的生命期限之後,他對於積極的治療方式都十分抗拒。
不願意復健、不願意練習走路、不願意自己走出門去吃飯。我每次打開日記,記錄當下的感受,寫下的第一句話都是:我真的好痛苦喔。
痛苦中帶著憤怒。想跟他一起最後努力一下,他的消極卻弄得大家非常憤怒。治療以外的生活瑣事也是,我努力過做很多照顧他的方法,像是全日看護、長照 2.0⋯⋯面對他這麼難照顧的病人,我覺得我的努力對現況沒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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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會想,比起爸爸自己,我是不是比他更放不下?所以聽到他不想復健、不想自己嘗試做什麼事情的時候,我比他更憤怒。
有一次吵架,我跟他說:「爸爸從你生病之後從醫院回來,身體狀況其實好轉了許多,你難道沒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我爸回答是:「我還真的沒有。」
我重新調整了自己的想法,他沒有想做的事情,但是我有想跟他一起做的事情,所以當作他在陪我一起做了那些事情。爸爸陪我們到竹北生活、爸爸陪我們去玩,陪我們去完成覺得可能會感到遺憾的事情。
某次吵架,我覺得他病得不可理喻,生活這些很小很小的事情,他就不可以多努力一點點嗎?
「好啦好啦妳很孝順啦。」
「我不是想做一個孝順的人。」
照顧他的同時,我也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出門去工作、去教課、去接案子,雖然賺的錢不多,但做這些事情讓我感覺得到自己的價值。在忙完最近一個大案子時,從台北回家的路上我想,如果我當時因為爸爸生病沒有選擇繼續原先的工作,這段日子就只剩下在家裡看著爸爸逐漸衰退、變得虛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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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在家的日子,媽媽跟他互相照顧,一個行動不方便、一個聽不到也不會說話。
長照 2.0、全日看護、外籍看護,每一項都有它的難題。
這幾年疫情期間外籍看護申請不易,國內的長照人力吃緊;長照 2.0 是任務型的服務,加上我們居住的地區居服員也比較少,人不好找。而病人本身就是一個很高需求的人,他想要一直有人在旁邊照顧他⋯⋯溝通了幾次之後,爸爸也同意去住機構。
送爸爸去住康復之家之前,讓他回屏東去住了兩個禮拜。那段時間,每當跟長輩們解釋為什麼要送爸爸去安養中心,我理性地跟大家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為什麼選擇這樣做,有時候我覺得我除了在說服他們,同時也是在說服我自己,目前這是最好的選擇。
「多陪爸爸一點。」是這陣子被提到最多的話。
但陪伴過病人的我們知道,多陪伴病人,是一個美好的理想。
我以為我對讓爸爸去安養中心這件事情,已經很釋懷了,送爸爸進去的那一天晚上,一邊吃著晚餐,眼淚不自覺掉下來。我不斷地問我自己,我是不是還有哪裡可以怎麼做?從爸爸生病到到現在我真的做得夠了嗎?
從屏東往竹北康復之家的路上,爸爸看著高速公路的指示牌,一個一個問我著他有沒有去過。路上他的狀態變動著,有時候清楚地說著自己的記憶,又會突然講不清楚一個句子,或是安靜地坐著,安靜到靈魂不在的感覺。
從後照鏡,我看到他雙眼無神地,望著某個地方。
【Missing Days】
我二十六歲,因長照而感覺自己慢慢消失的那些日子。
【陳亭夷】
一個平凡的女兒,有一個意外受傷的媽媽和一個生病的爸爸,覺得無法面對現況的時候,會上線打一場 LOL。有想分享的事情,歡迎寄 E-mail 給我:ichbintingi@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