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亭夷・Missing Days|我二十六歲,因為媽媽摔倒而開始的長照生活

陳亭夷・Missing Days|我二十六歲,因為媽媽摔倒而開始的長照生活

作者陳亭夷
日期12.05.2022

早上醒來的時候,手機裡十幾封簡訊與未接來電。混亂的文字裡,反覆寫著媽媽從梯子上摔下來緊急送醫的消息。

坐上高鐵,一路上想著到達下一個點後要怎麼最快回到家,腦袋一片空白。「很嚴重嗎?很嚴重的傷嗎?」想到老爸,唯一一個在現場的人,想到他驚慌失措的樣子。到達屏東的時候,家裡的人坐在醫院附近的早餐店,我第一眼看到他,他就哭著跟我說:「妹妹,要怎麼辦?」

媽媽在加護病房裡,我看不到媽媽的樣子,只能從其他人的言語裡面拼湊意外發生的情景:她早上起床,見到家裡的窗簾皺皺的,爬上鐵梯想整理一下,不知為什麼從鐵梯上面摔下來,爸爸睡夢中聽到她的尖叫聲驚醒,衝到客廳看發生了什麼事情,看到滿臉是血的她倒在地上。

腦部有兩處瘀血,頭部開了兩刀,取出血塊。目前在加護病房觀察中,開刀後的幾天要密切注意她的腦壓,如果飆高就需要重新開刀。

 

收到訊息前,我在板橋,繼續住著大學時期租的房子,一個人生活。偶而打打工,繼續做創作,申請想唸的學校。很廢,但很快樂的一段日子。

回屏東的時候,媽媽都會跟我分享她想要怎麼裝潢家裡。

當時聽她聊起這些,都覺得她終於自由了:多年來當家庭主婦,照顧我們兩個小孩一直到大學畢業,也不用再照顧年邁的阿嬤;跟爸爸兩個人可以時常出門玩,這一輩子可以重新開始做自己。

那座鐵梯,是她為了整理什麼,而放在那裡的呢?

陳亭夷 長照 Missing Days

第一次探病,醫生特別叮囑見到媽媽的時候,盡量不要在病人的面前流露負面的情緒,不能掉眼淚,不能在她面前露出難過的樣子,要講她喜歡的事情給她聽、放她喜歡的音樂,她會聽得到的。

媽媽的頭髮被剃光了,臉腫腫的,插滿了管子。

我試著讓自己停在這一刻,努力讓眼淚不掉下來,握著她的手,摸著一遍又一遍,一直到心情整理好了,才顫抖地開口:「媽媽,我是妹妹。我回屏東了。」

那一天,所有關心的親戚都來了,輪流進加護病房看完媽媽,每個人都帶著沉重混亂的情緒,討論著接下來怎麼照顧她。而我,身為工作不怎麼穩定的、最年輕的小孩,照顧媽媽的這份任務,理所當然地交到我的身上。

我的心情還沒有平復,在病情不明朗的時候,像是被分配工作、強硬地被塞了這一份任務。

我想照顧媽媽啊,我是跟她最親近的人。但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每天準時在加護病房開放的時間進去跟媽媽講講話,跟舅媽一起幫她按按摩。面對沒有回應的媽媽,努力用平淡的語氣跟她報告:今天又有人來看妳了。哥哥今年要結婚了,妳準備好了嗎?還沒有一起去挑妳婚禮要穿的衣服。還沒跟妳一起去日本玩。

我相信人在昏迷的時候,他的靈魂暫時出去玩了。媽媽平常用我老家房間的電腦看韓劇,瀏覽器滿滿的標籤都是她喜歡的韓劇歌曲。出事之後某一天晚上,我做著惡夢,夢裡面我愛的人都離開我了,困在夢裡面一直哭一直哭。我是被韓劇歌曲從惡夢裡面叫醒的,睜開眼睛看見電腦螢幕亮著,正播放〈雲畫的月光〉。無法解釋它是怎麼打開的,只覺得當時媽媽出去玩的靈魂回家來看我了。

一個月了,媽媽沒有醒過來。

只能透過醫生口中的昏迷指數、腦壓數值,知道她漸漸好轉。至於未來她能夠恢復成什麼樣子,什麼時候會醒來都是未知數。

那一年春節,是我最煎熬的一個年。節慶氣氛裡不知道要擺什麼表情,什麼話題好像都不適合。所以,我一個人騎著車,去吃了麥當勞。

 

出加護病房的那天,我們推著病床在醫院穿梭著,媽媽睜開了眼睛,像是一個重新來到著個世界上的人。她看著我,看著醫院的天花板、看著爸爸,表情十分寧靜。

換到了普通病房的我們,在看護來之前只能靠自己了。完全不知道怎麼照護患者的我跟爸爸,根據護士教的幾個方法,幫她翻了身。媽媽的表情看起來一點都不舒服,自己重新調整了幾次枕頭的位置、床的高度,我望著媽媽的臉無奈地說:「怎麼辦,這樣可以了嗎?」跟媽媽對上了眼,感覺到過去那個溫柔又熟悉的眼神,好像在回答我:「可以了。」

陳亭夷 長照 Missing Days

醒來以後的媽媽全身幾乎不能動,仰賴鼻胃管進食。躺了一個多月的她,瘦瘦的、頭髮過了一個多月變成了小平頭,後腦勺貼著長長的紗布,瘦瘦的臉凸顯了她的眼睛,睜得好大。

幾個小時之後全日看護來了,一來就像變魔術一樣整頓了整間病房,把媽媽所有的用品都放在了順手的位置,也幫媽媽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她沒多久就舒服地睡著了。

我感受到專業的照顧者跟我們的差距。

我們輪流到醫院陪媽媽,一邊跟著看護學怎麼餵食鼻胃管、怎麼翻身、怎麼幫她洗澡、怎麼搬動她。原先媽媽只是張開眼睛靜靜地看著我們,漸漸地手腳開始活動,試著抓床的欄杆。所以入夜之後,需要用乒乓手套束縛她。

後來,像密室逃脫一樣,她會默默地用另一隻手、用牙齒拆掉手套,很有禮貌地摺好放在床邊。

 

住院有期限,很快地醫院協助病人出院的小組會找家屬開會,討論怎麼在家裡佈置成適合病人居住的樣子,準備輪椅、電動床、洗澡椅、便盆椅,家裡能不能無障礙進出,如果需要製作斜坡,找哪個單位申請補助。回診怎麼回來醫院,叫復康巴士、無障礙計程車。需要協助時,本籍及外籍看護申請及聯繫方式。

雖然在醫院的時候看護阿姨細心地教了,但我想像到未來漫長的照顧之路還是很害怕,害怕沒翻好身她身上可能會長了褥瘡、害怕在她身上的各種管子回家之後照顧不好而感染,想像她臥床的樣子,而我在她身旁無能為力的樣子。

最難熬的日子,是剛出院的那段時間,要重新建立新的生活秩序。因為不知道她可以恢復到什麼程度,只能帶她去做所有可以做的治療。

陳亭夷 長照 Missing Days

媽媽的體力很差,雖然能夠坐著,但長時間坐在輪椅上,也很不舒服。看診、拿藥、排復健、抽血檢查、糖尿病照顧衛教,每一趟出門對她來說都很折磨很吃力。但黃金復健期只有半年,我們都想把握:每週一三五復健、二四排回診中醫和語言治療,每天早上八點出門,下午在家休息,把她的腦受傷復健過程當成跟中風復原一樣,深怕哪一個環節漏掉了、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每天用餐變得好無助,不知道該煮什麼,煮什麼她才會吃得下。媽媽當時的體重只剩下 36 公斤,時常吃兩口就吐了,望著滿桌的菜色搖搖頭,最後只吃了白飯,扒了兩三口,就離開餐桌。每一餐我都需要站在她旁邊,等她開始吃東西之後,朝著她的肚皮打胰島素的針,等她的一切都忙完之後,再換我吃飯。

前面幾個月,有好幾次重新回到急診:重心不穩跌到了、半夜偷偷拔掉身上的管子、吃了又吐了。每一次回到急診內心都會感到自責,是不是沒有照顧好才會這樣,每天都過得很焦慮,晚上的房門都不敢關起來,害怕爸爸或是媽媽大叫,又發生了什麼突發的狀況。

我知道長照很辛苦,但沒有想過這份辛苦如此瑣碎,小到每天穿的衣服鞋子、吃什麼、嘔吐、偶爾拉肚子。二十六歲,我的人生還很長很長,現在爸爸媽媽需要我,所以不管我的人生目標想做什麼,那些事情慢個幾年、陪伴爸爸媽媽好像是一個很合理的選擇。

我看著從小照顧我長大的媽媽,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我還沒有準備好,準備好成為一個可以照顧她的人。

陳亭夷 長照 Missing Days

 

【Missing Days】
我二十六歲,因長照而感覺自己慢慢消失的那些日子。

【陳亭夷】
一個平凡的女兒,有一個意外受傷的媽媽和一個生病的爸爸,覺得無法面對現況的時候,會上線打一場 LOL。有想分享的事情,歡迎寄 E-mail 給我:ichbintingi@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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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陳亭夷
攝影陳亭夷
視覺統籌潘怡帆 Crystal Pan
責任編輯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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