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作品如果沒有成為經典,就會成為邪典!」──伍佰《Rock Star》演唱會現場
伍佰《Rock Star》演唱會上最令人玩味的一句話,出現的時機也頗值得咀嚼——
身穿紅金戲服、綁著一頭沖天炮的角色「周到」上台,用男伶美聲吊嗓唸了一整段台詞,銜接到顯然與演唱會其他曲目脈絡相異的〈樂芙〉一曲——那是伍佰原訂今年六月要在北流連演六場、卻因疫情延期到明年的搖滾歌劇《成功之路》的主題歌。
新作首演,台下歌迷的迴響顯然比其他曲子冷清一些。那冷清或許不只因為陌生——樂芙是什麼?直覺聯想是 love 的諧音;歌唱完後伍佰說起《成功之路》故事大綱,「只要找到樂芙女神就成為 star。」聽來就像「有愛才能成功」一類的心靈小語,和伍佰一向酷帥的外表相比,似乎太甜膩輕易了些。真的那麼簡單嗎?
在現場一陣消化資訊的短暫空白間,伍佰忽然眼神堅定、舉起左手指天:
「一直以來,我的作品如果沒有成為經典,就會成為邪典。我期許我的《成功之路》要不是成為經典、就是成為邪典。」
台下歡呼爆起,前幾分鐘那離題的尷尬蕩然無存,小巨蛋再次震動。不只是因為伍佰那句話裡的從容與驕傲,也因為一路與他的作品相伴走來,我們發現他說的是真的。
台客與花朵
伍佰初次被大眾邪典化,可以回溯到 2006 年的〈妳是我的花朵〉。MV 裡再現迪斯可年代舞步、台式舞廳尬花車場景,加上直白到幾乎帶有一絲爸爸情書味的歌詞,莫名致幻。隨著歌曲一起被記住的是兩個八拍的花朵舞,從廣場婆媽到大一新生都能輕易上手,那幾年不知有多少營隊早晚操跳這首歌。
跳它,當然不見得純然是愛它或信奉它。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或許記得,當時公開或唱跳或播放〈妳是我的花朵〉,有一部份人是多少帶些戲謔意味的。以時代的尺度回看,那幾年正是「台客」一詞在台灣第一次價值重塑:一頭有《康熙來了》在節目上將台客操作為俗氣、與「都會新潮」相對的標籤,另一頭第一屆台客搖滾嘉年華在 2006 年舉辦,旨在「推動台客流行文化」,兩邊既爭奪也流動著「台」的意涵。
那些年,站在浪頭上的是伍佰。
「『台客搖滾嘉年華』台客教主伍佰以召集人的身份,誓言讓這活動成為音樂界長期的文化復興運動,讓好音樂傳達到世界上任何有華人的地方⋯⋯」——第一屆台客搖滾嘉年華文宣,2006
「有很多人不敢面對台客這個稱呼,好像被人家叫台客,就代表俗跟土一樣,其實我們住在台灣叫台客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好像紐約客、港仔的稱呼一樣,那些不願意面對台客稱呼的人,基本上是自己的心態有問題。」——伍佰,2005
如今回望,一切相對清楚:以創作者意圖來切入,〈妳是我的花朵〉顯然不只是一首土味情歌,而要放在台客一詞典範轉移的脈絡中理解。不同於濁水溪公社以龐克行動回應社會對台客的目光,伍佰將台客自覺放在復古諧趣的包裝裡,如一場漫長的催眠——即便在當下,遲鈍的我們只感覺到其「邪」,而不察其「典」。
在〈妳〉後兩年,伍佰在《太空彈》時期更進一步將台客形象往華麗前衛的方向推進。專輯封面上,伍佰巨大的臉龐漂浮銀河,雙眼發射飛彈;同名主打歌〈太空彈〉用台式氣口唱著「就要發送太空彈」「邪惡異形不要阻撓我 」。或許這一推太遠,市場反應兩極,下一張原創作品《單程車票》伍佰打著「回歸最純粹的搖滾」宣言,曲風可說稍微往經典回走一些。
若要說在《Rock Star》演唱會現場有什麼讓人感到可惜,那就是這個前衛的、挑釁的伍佰少了一點。主歌單中,最初收錄〈妳〉的《純真年代》專輯曲子只選唱了〈不過是愛上妳〉,《太空彈》則一首未唱;幾年後主打台味搖滾融合非洲節奏的〈釘子花〉則作為樂手 session 段落,不少聽眾起身如廁,錯過了 China Blue 樂手們表現力十足的 solo。
但除卻這份可惜,這場三十週年演唱會的誠意無比確實地展示在伍佰的另一個面向:經典情歌。
浪人與情歌
這三年,伍佰的情歌在年輕世代的影響力,一再隨著新世代創作者的實際行動表露無遺。光是 2020 年到 2022 年間,就有 deca joins、雷頓狗、盤尼西林翻唱過〈夏夜晚風〉——連 YouTuber 起家的展榮展瑞都選這首歌作為第二支單曲,以上還只算了正式上架串流的部份。
演唱會上沒唱〈夏夜晚風〉,但同一張專輯裡的〈挪威的森林〉、〈愛情的盡頭〉、〈Last Dance〉都唱了 [註];說他都唱,似乎又不算?因為這幾首名曲歌迷幾乎整首跟唱,他也索性示意讓大家齊聲,〈挪威的森林〉大部份是台下唱完的。
1994 年,在為電影《少年吔,安啦!》演唱主題曲、並以伍佰名義發行出道專輯《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兩年後,他與 China Blue 聯手的首張作品《浪人情歌》問世了。同一年,林強的神作《娛樂世界》慘遭市場滑鐵盧,這兩張作品卻都讓我們望見新台語流行的高度——
在《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時期,伍佰的歌曲和形象依然帶有以城鄉差距作為表現手法的成份,從〈樓仔厝〉到〈錢的力量〉的遊子打拚主題,再到〈思念親像一條河〉懷念的是故鄉,〈素蘭小姐要出嫁〉則是「寶島化」的日本民謠。然而,才短短兩年,《浪人情歌》就為伍佰生涯摻入了全新元素:文藝,或者如今會被稱之為「文青」的詩意材料。以〈浪人情歌〉為首,伍佰的經典情歌在浪漫化的陽剛表皮下貫穿哲思,用詞上敢於示弱,形塑一種直截卻不粗暴的表達:
或許我不該問
讓妳平靜的心再起漣漪
只是愛妳的心超出了界限
我想擁有妳所有一切應該是我不該問
不該讓妳再將往事重提
只是心中枷鎖
該如何才能解脫——〈挪威的森林〉
男兒低頭,卻低成一種深情。無怪乎在演唱會上,伍佰在演唱〈浪人情歌〉之前這樣說:「這一切是從哪裡開始的呢⋯⋯」吉他刷下,〈浪人情歌〉的第一個 riff 穿過耳朵。他的情歌時常美在一種委屈,而在「Rock Star」這個霸氣的巡迴名稱之下,歌單竟幾乎全是這樣的歌曲:開場由〈海浪〉隔開彼此的藍色的海,接到〈淚橋〉烈日下的落花;中場〈讓水倒流〉、〈浪人情歌〉、〈挪威的森林〉、〈親愛的妳〉貫串了一名男子從悔恨到放下的過程。
就讓水倒流 讓小雨飄走
變成了白雲 回到藍天
讓枯葉紛飛 回到枝頭上
一片新的綠 朝露晨光
讓世間的緣 可以重修過
經過了這麼多 已了於胸——〈讓水倒流〉
演唱會舞台沒有機關,背景單純,以五芒星符號貫串投影與燈光裝置。開場前看著舞台上的星星,以為那顆星星象徵的是伍佰作為明星的自己。但聽到中途恍然大悟,那顆星星其實同時也是在伍佰的情歌作品裡那個再三被仰望、理型的「妳」。伍佰將情感灌注於這個對象、奠基了其情歌的傾訴骨幹,而這些歌曲在聽者心中又投射為對不同的你的心聲代言。
聽伍佰的情歌,「我」總是憂慮而孤獨的。2019 年台劇《想見你》起用〈Last Dance〉作為關鍵文本,與之相依的角色建構也借用了這份孤獨——不只在歌曲裡獨白的第一人稱是寂寞的,在現實中,聽伍佰的同輩人似乎也總是少數。伍佰身上那份與時代稍有距離的氣質,讓十幾二十歲的我們不太輕易能說自己聽伍佰。這種寂寞的聆聽經驗,也滲入了伍佰歌迷的記憶,形成一種氣味,一種環繞在音樂外的氛圍。
每隔幾年,網路論壇總有人發文問伍佰好聽在哪,而答案也總歸一句:你老了就會喜歡了。
歌迷與星星
關於他,還流傳著一句饒富興味的話:伍佰是真文青。
人們熟知〈挪威的森林〉是伍佰讀完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後寫的歌,而除此之外,我總強烈懷疑〈淚橋〉的「甜美鏡頭竟也落花一樣飄落下來 從此 我的生命變成了塵埃」語出張愛玲「低到塵埃裡去」、〈親愛的妳〉之「喝一口用妳影子釀的酒 再將妳埋葬我心中」語出夏宇「把你的影子醃起來 風乾」。但真文青的其中一個特點大概是沉默,我們永遠不會曉得伍佰讀過什麼,那些什麼又如何成為他的音樂。
或許聽他的歌真的要有點年紀,但他本人卻總也不老。演唱會中仍有快歌穿插,他唱起〈皇后的高跟鞋〉時的舞姿如此撩人,而在〈我想飛〉時高歌夢想又毫不尷尬,因為我們知道他確實仍在追夢。
對伍佰而言,歌曲中「妳」的意涵,在三十週年的舞台上又擴張到陪伴他的聽眾們。「謝謝你們,讓我永遠年輕。」終場前他說了這句話,緊接著改編的〈愛你一萬年〉。這首歌就此化為對歌迷的告白。
而於我一同在 9 月 25 日場次的歌迷之幸運,或許是安可曲最後一首歌,他真的唱了完全和主歌單毫不搭嘎的〈妳是我的花朵〉。我不禁想起這首歌出現後的時代,無論功是否在它,台客一詞終究翻轉了;2014 年,《康熙來了》甚至做了一集「台客萬歲 本土帥哥來了」——
而以翻譯村上春樹作品知名的譯者賴明珠分享過一個故事:1986 年,台灣發行了村上春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1973 年的彈珠玩具》,然而當時村上在台灣默默無聞,出版社擔心「1973 年」會讓讀者覺得老氣,因此初版書名改用「失落的彈珠玩具」;直到作家走紅,這本書在台灣才終於得以使用它真正的書名存世。
這個故事讓我相信,時代是不吝給予事物正確的對待的,只是需要等。那晚在小巨蛋,三千人共跳花朵舞,所有人停在同一個 ending pose:一手叉腰、一手指天,眼神望向指尖。
指尖的盡頭不過是小巨蛋的天花板罷了,卻讓人感覺星星就在那裡。
伍佰《Rock Star》演唱會歌單
註|觀看 2022 年 9 月 25 日場次,每日歌單略有變化,以當日觀賞次序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