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徒爸爸,信徒媽媽,通靈哥哥,和導演我──專訪盧盈良《神人之家》
2021 年初爸爸離開後,盧盈良在臉書上寫下一連串的感謝,正面讀起來是父慈子孝,但他心裡清楚,那只是因為他不想再讓怨懟綁住自己了。
「他都已經走了,有關於他的回憶,我盡量讓自己可以轉換到一個好的角度。比如說我提到他會讓我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事實上那是我自己的轉譯,因為他沒有辦法去顧我們,所以他也只能任我們自己去探索。」
對記憶加工,於是再想起來的時候,就能夠好過一點。至於那些不想面對的真實,他都收進攝影機裡,等待終於能夠直視的那一天。
2018 年,他帶著攝影機回到嘉義民雄的老家,用整整三年的時間拍成紀錄片《神人之家》。鏡頭裡是這個家庭未經修飾的面孔:嗜賭的爸爸敗盡家裡所有的積蓄、默默承受苦難的媽媽將安慰寄託在神像上、擁有通靈能力的哥哥現實生活裡一事無成。還有站在攝影機後,逃家 24 年的自己。
許多事情他不想再回想,但有些快樂的回憶還是真實的,只是那都是好久好久以前。五六歲時爸爸帶他去練賽鴿,他在車上邊唱歌邊模仿高凌風⋯⋯
想起那時候爸爸還會和他一起大笑,哥哥也還沒聽見玄天上帝對他說話。
神人之家
關於哥哥的通靈,他始終也不曾真正弄清楚。只記得從某一刻開始,家裡的頂樓神壇每到晚上就會開始有人聚集問事,一群大人圍在哥哥身邊求身體健康求事業發達,他也曾經見證神蹟——但更多時候,那裡只是一群想求明牌、解籤詩的賭徒。
每到彩券開牌,同樣的大人又準時到家裡報到,連同爸爸也一起加入,泡茶飲酒中笑罵夾雜:「我這擺閣無簽到,伊香灰就是彼三號啊!我閣真正點袂出來!」(我這次又沒簽到,它香灰就是那三個號碼啊!我還真的沒看出來!)對這群賭性堅強的人來說,上帝公說的不會錯,錯的永遠是會錯意的凡人。
那一年盧盈良國小四年級,哥哥則是六年級;他還是凡人,而哥哥已經成了被簇擁的神人。
「我後來想想,我哥幾乎沒有童年,他就要混在大人的世界,然後這些人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跟願望,我覺得對一個小孩子來講其實很可憐、很殘忍。」
但國小時的他,在出了家門後有意識地避談這件事,那當中是有對家人的保護,還有一點自我的恥感。「因為我很怕同學或朋友知道後,會覺得我們家是那種騙人家錢的,我很怕我哥被貼上神棍的標籤,所以我都不太想要去參與這些事,也不想跟人家聊,因為要解釋很多。」
事後回想起來,這大概是他對家最早的疏離。
進入青春期他開始習慣往外跑,既然不知如何面對家裡的種種問題,只好把自己丟到電動間或撞球間裡,眼不見為淨。「我較早足放蕩、足匪類 ê。我做囝仔是真正不乖,去外口佮人定定有一寡無拄好,無拄好就會相打。」
(我以前很欠管教、不學好。我真的是很不乖的小孩,出門在外常常跟人有一些處不好的時候,處不好就會打架。)
整個家開始走向崩毀的邊緣。避談家中信仰,也是因為他心裡知道,信仰從來沒為這個家帶來過美好的事。
從小到大,鄰居鄉親來到家裡尋求上帝公解惑,但在神壇的背面,自己家的問號卻越積越多。被神明選中的家,保庇卻沒有隨之而來——爸爸越賭越執迷,欠債與貧窮的陰影長年籠罩;哥哥長大後發現自己空有通靈能力,做任何事卻總是不順遂,連種小番茄都能遇上天公作大水。信仰帶來的不是祝福與救贖,反而把他們拖進逃不出的泥濘。
「神明有幫過我們這個家嗎?真的有神嗎?」要怨的人太多了,那就怨天吧。
信仰讓我們不喜歡自己
前幾年盧盈良拍攝同光同志長老教會的紀錄片《牧者》,為了作功課,他起先讀了創辦人楊雅惠牧師的自傳,也訪問幾位陷在信仰困境中的同志基督徒。民間信仰家庭出身的他,第一次察覺信仰之於信徒,也是一種綑綁,被教義定罪的同志基督徒們,既身在其中又被排斥在外。
直到開始拍《神人之家》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和這群同志基督徒沒有分別,名為信仰的緊箍咒恆常作痛。
「我的部份不是信仰強加給我的,而是信仰在我家人身上產生的這些作用,造成我們生活上很多的困頓跟盲點。但其實我跟《牧者》裡面的主角,我們都是因為信仰,才變得很不喜歡自己、沒有辦法接受自己,或是自己的原生家庭。也因為信仰這件事,讓我們不知道怎麼樣去愛自己。」
《神人之家》裡一幕,盧盈良開口問腿腳不好、每天艱辛地爬上爬下頂樓神壇的老母,「妳可不可以不要再拜了?」這幾年裡,他不斷反覆問著母親,也像問自己:「這樣拜都沒有用,為什麼你們還要這麼信?」
「我一直說,妳敢會當莫拜啊,妳按呢拜敢有效?嘛無效啊,妳看恁尪嘛是按呢啊,阮哥嘛是按呢啊,啊有啥物路用?」
(我一直說,妳可不可以不要拜了,妳這樣拜有用嗎?也沒用啊,妳看妳老公也是這樣,我哥也是這樣,拜有什麼用?)
——或許也不是沒用。
然而對不問明牌、不求發達的媽媽來說,彼時還要不時到學校或警察局領人的孩子,最後沒有變成歹囡(pháinn-kiánn),已是玄天上帝最大的保庇。
「我媽就會說,她只要求大家平安就好,然後我在外面也順利、平安,這樣就好了。所以她覺得她的拜拜是有起作用的,她還是會自圓其說地認為,至少我後來沒有變壞。」
對這一家人向來吝嗇的神明,最終把祂的大方都給了媽媽。
第一次看海
相隔 24 年,回想最初帶著攝影機回家,是媽媽突然在電話裡告訴盧盈良,想讓他為自己拍一張遺照。向來只把願望跟神明說的媽媽,難得對自己的孩子許願。
從兒子的角度看去,他彷彿也在重新認識媽媽——從來不善於表達內心的傳統農村母親,憂悲苦樂開始不經意從願望的縫隙間掉了出來。
紀錄片裡媽媽說自己從來沒看過海,兒子第一次聽到時不敢相信,「這件事讓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因為那是很簡單的事情、是我可以幫她達到的事情,所以我才會想要帶她去看海。」
2020 年 11 月 26 日,盧盈良人生第一次和媽媽一起旅行,兩人搭火車到宜蘭海邊,媽媽腳踩在灰色的沙灘上,她回頭看向兒子的攝影機,沒說什麼話。
倒是回到嘉義之後,哥哥和姊姊告訴他,媽媽那陣子和鄰居聊天,三句不離「兒子帶我出去玩」。
「伊就厝邊頭尾去共人展,『啊你這幾工哪會攏無看著人?』『無啦,就阮囝𤆬我去宜蘭,去海邊仔走走。』『遮有孝喔?』伊就足歡喜。啊無就人敲電話去,講『你去佗位𨑨迌?』「啊就彼工阮阿良𤆬我去宜蘭海邊仔走走,去食海產啦,啊彼个飯店足高級,去蹛一暝。』」
(她就到處跟鄰居炫耀,「啊你這幾天怎麼都沒看到人?」沒有啦,就我兒子帶我去宜蘭,去海邊走走。」「這麼孝順喔?」她就很開心。不然就有人打電話來,說「你去哪裡旅遊啊?」「啊就那天我們阿良帶我去宜蘭海邊走走、吃海產,啊那個飯店很高級,去住了一晚。」)
他簡直能想像媽媽到處炫耀的笑臉,於是自己也在心裡許願:「我要再帶妳去看海,然後一定要帶妳去拍照。」
拍照是媽媽的另一個心願。盧盈良特地帶著爸媽到專業攝影棚裡,一輩子沒拍過幾次照的鄉下老人顯得有些不自在,攝影師要夫妻二人牽手,她說不要。要母子二人牽手,她也說不要,語氣堅定。
做兒子的心裡明白,媽媽甩掉自己的手多半出自反射,那是傳統家庭不輕易表露情感的直覺反應。但是面對老伴,當中的情感自然又有一些不同。「我覺得是因為她不知道怎麼樣去衡量她對我父親的感情,到底是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又或者不能算恨,是愛多一點,還是拖磨多一點。」
在盧盈良眼中,爸媽的婚姻當然是失敗的。因相親而認識結合的兩人,只能從日常生活中一點點累積感情,然而婚後爸爸只顧自己的花天酒地,媽媽則把一輩子埋在三個孩子身上,沒有多餘的空間能夠生出對彼此的情感。
爸爸生病之前,媽媽對這個拖磨自己一生的冤親債主早已充滿怨言,尤其爸爸個性又「足歹款待」,在生病漸漸失能之後,她照顧冤家雖然無微不至,心裡卻越發酸苦。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走了以後,她又開始會想念他,常常會說,『這馬若恁爸佇咧,伊就會載我去予人看,啊我就有伴矣』(現在如果你爸還在,他就會載我去給人看醫生,我就有人陪了。)——就覺得很矛盾,那妳對他的感受到底是什麼?」
「但我覺得也不需要去得出一個答案,因為情感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很複雜的。」
我也傷了她
而在願望的背面,他也漸漸拼湊還原媽媽心中從未說出口的傷痕。她對拿著攝影機的兒子說,過世以後,骨灰隨意撒在海裡就好。語氣像夏日海面一樣波瀾不驚。
但他聽得出來,媽媽的心裡話是,死了之後就不要再有關係了吧。鏡頭後的盧盈良沒有問出口,只是一股心酸鬱結——「我在想究竟是什麼原因,會讓我母親對這個家這麼排斥?」
儘管心裡也有個聲音告訴自己,這個從沒發生過好事的家,是他也不想再和這個家庭有任何牽扯,但內心的虧欠感卻隱隱發作:「我那時候一方面是感到欣慰,就覺得好,那這樣你就自由了。但另一方面會覺得說,是不是我有做了什麼事也傷了她。」
「但其實我自己知道,我不回家這件事,已經傷她很深。」
18 歲離家的前一天,盧盈良跟媽媽說要上台北,當天晚上包袱款款,隔天就一個人搭車離開嘉義,到台北找了個製片公司的工作,從此遠離。
他迫不及待離開不知如何面對的家,而家人也知道挽留不住。
「說實話,我爸媽他們顧生活就已經自顧不暇了。從小到大,他們其實很少有其餘的心力可以放在小孩子身上,只能讓我們可以吃得飽、有錢去上學,其他就是你看你自己的造化。」
只是他從來沒想過,留下來的人心裡也有缺口。「我永遠不知道,我媽原來對我也永遠有虧欠。」
那一天媽媽提起他的不回家,他以為她會埋怨,但媽媽只是道歉,「她會覺得,我不回家是因為家裡沒有溫暖,也看不到希望。所以她覺得離開也好,因為她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栽培我——她希望每個孩子都好,但是以她的能力她做不到。」
攝影機後的他已泣不成聲。
而同樣是留下來的人,哥哥也沒有埋怨,只是看著弟弟能夠遠走追求理想生活,說不羨慕是騙人的。「但是他覺得他做不到,因為他放不下我媽。而且他覺得我爸媽把最好的都給我,包括我的腦袋我的基因,讓我有那個意識可以去多學習,然後自己想要走的路。而他必須擔起長子的責任,傳統價值把他和家裡綁得更緊。」
對這一家人來說,在命運之前,他們沒有選擇答案的權利。命運似乎就是答案。「是留是走,不會有一個圓滿的答案,只是我們都做了選擇,生命就這樣散開了。」
拍一捲自己家的 home video
然而那個離開二十年的人,現在帶著攝影機回來了。
在這個不曾有攝影機存在的家庭裡,即使有過快樂也無法被保存,久了甚至要懷疑只是記憶錯置。長大後盧盈良看過許多家庭紀錄片,羨慕 home video 記錄下家人互動的靈光瞬間,於是時隔多年的回家,攝影機成了第七位家庭成員。而當時他甚至還沒有動念要拍一部紀錄片。
「我一方面也可以躲在攝影機後面,就不用跟他們大眼瞪小眼,避免尷尬。因為我們家人太容易吵架了,要不就不講話,要不一開口就很容易會有摩擦跟衝突。那我覺得有一個攝影機在中間,對我和對大家來講,可能會比較舒服一點。」
頭一次有鏡頭闖入生活,家人起初也覺得彆扭,但問他有沒有慶幸拍下的珍貴畫面,他回想起在拍攝初期,有天他拿著攝影機拍媽媽換護膝和襪子的畫面,平常不怎麼說話的媽媽那天不知為何笑得好開心,一邊用很不好意思的語氣對他說,「你莫翕啦!這你嘛欲翕,這有啥物好翕 ê!」(你不要拍啦!這你也要拍,這有什麼好拍的!)
他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看過媽媽這樣笑了。
或者有時姪子會湊過來看,「你是咧創啥?你這馬咧翕啥?」(你在做什麼?你現在在拍什麼?)然後盧盈良手把手教他用攝影機,摸著鏡頭學變焦,或是他會耍屁孩扮鬼臉,錄下來自己看得呵呵笑。
「我覺得攝影機讓我們多了一個溝通的連結,生活變得比較潤滑、也變得比較有趣一些。」久了之後,發現家裡開始離不開他和他的攝影機。「我在家的時間大家就會,盡量不要去傷害彼此,因為大家希望我回去高高興興就好了,不要在那個時候再去講一些不好的事。」
「所以我才會想說,回來拍這些 home video,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好。」
以前媽媽偶爾打一通電話,有時來要錢,有時只是簡短地說,「玄天上帝交代你這幾天騎車要注意。」總之都是些聽了就想逃的麻煩事。到現在家人們養成了報告的習慣,隔幾天就打來問他,接下來要拜拜要辦事了,你要不要回來拍?
盧盈良當然聽得懂,那是在問他要不要回家。
他發現他不再害怕回家了。
與 18 歲道別
拍影片到一半,媽媽私下問他,哥哥的事業不順利,可不可以先幫忙負擔家裡的開銷,那時盧盈良才決定把這些私密的家庭影像做成完整的作品。一開始是短片,拿到的補助和獎金盡量都給了哥哥,後來他自己也想知道,哥哥得到幫助後生活會不會有所改善,於是決定繼續往紀錄長片的方向前進。
只是還沒等到生活給出答案,他先感到自己心內的傷痕被修補了。
電影裡他跟哥哥說,因為拍片,他感覺自己漸漸完整,不再是一個人。二十幾年來,遠方的他缺席整個家庭的日常,而家人彷彿也從他的生命中斷離,從此留下一塊缺空,並且禁止觸碰。直到攝影機讓彼此重新接上線。
「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說,原來我心裡面一直住著一個 18 歲的我,他一直被我擱在那邊,因為我並不想回去再看到這個年輕的我,背負了太多我不想面對的東西。但在拍攝的過程裡面,我重新讓這個 18 歲的我回到可以看見的地方,然後去理解我當初為什麼要離開。」
而在那片小番茄田裡,哥哥回他,「你原本就不是自己一個人。」
他看見那個 18 歲還沒有離開、還不是一個人的自己。「我覺得透過這個歷程,某一部份的我可以好好跟那個年輕的我 say goodbye,然後放過我自己。」
甚至他也可以告別紀錄片了。
親身成為電影裡的一份子,才讓他意識到紀錄片之於被攝者,可以產生如此巨大的能量,並且再也難以複製。「我不太有可能將自己的這種經驗,去投射到其他的主角身上,然後要求別人完全地交給我,這樣的想像太多了。」
「因為這部作品,讓我覺得在紀錄片這方面的階段性功課,我可以先放下來了。」
紀錄片的任務告一個段落,但神人之家裡永遠還有新的課題。
「我覺得雖然說這是一個回家的故事,而且我現在也感覺比較完整了,但是我們都知道,當你回家之後,還會有更多的問題要再重新去面對。」
家人的關係確實改善了,但家庭的經濟狀況還是在懸崖邊緣,哥哥的事業仍舊尚未穩定,而媽媽的身體狀況也隨著年紀明顯下滑。還有那些因為親近而產生的新的問題,那都不是說解決就能解決的。
畢竟他們也都習慣了,這個家終究不會有什麼幸福快樂的事情發生。生老病死、爭吵衝突,還有藏在縫隙裡不時扎人的邊角,那才是生活的樣子。
「這些東西總歸來講都不是什麼愉快的事,但至少現在我不會覺得不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