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出門怕被搶的臭中產的)落地姿勢──專訪詹京霖《一家子兒咕咕叫》

(半夜出門怕被搶的臭中產的)落地姿勢──專訪詹京霖《一家子兒咕咕叫》

作者孫志熙
日期16.11.2022

2019 下半年,詹京霖籌備中的新片《一家子兒咕咕叫》終於有了點聲響,它接連出現在長片輔導金與釜山亞洲創投市場展的入選名單上。做為台灣近十年備受矚目的新導演之一,詹京霖產量甚少,但每出手大多挾帶金光──短片《狀況排除》(2012)拿下台北電影獎的導演和男配角獎,並入圍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電視電影《川流之島》(2016)在金鐘獎奪得導演與女主角共三獎,再入圍金馬獎最佳新導演、最佳女主角。甚至在這些肯定之前,2012 年他就和搭檔王威人以長片企劃案《迷幻在日落前》抱回金馬創投百萬首獎,那也是我與他相識的契機,不久後他便成為「於此與我的導演你」專欄的首位來賓。

恰恰是九年了。九年後,在《一家子兒咕咕叫》的試片室裡,我能從電影裡一些線索察覺詹京霖有了若干改變;九年後,我們一樣在他住處附近漫步與訪談,只是地點從天母換成了三重,時間從夜晚提前到了午後。

三重是他出生至學齡前的老家,那間老公寓後來一直空著,《狀況排除》時被他當剪接室使用,製作《川流之島》那陣子,他買了張床填進屋裡,就算正式搬回來了。

「一回來覺得好不一樣,我住的這條街很多開到凌晨的小吃攤,生活氣息和人的味道很足,樓下的雜貨店幾乎是自助結帳,要買菸就把錢放了,自己拿。人跟人關係比較緊密、互相信任,穿著也可以比較隨便,比較放鬆自在。」

IMAGE

還住天母的時候,他很習慣凌晨兩三點在磺溪河堤旁閒晃想事情,剛搬來三重,半夜出門他竟然有點顧忌,覺得自己是臭中產,怕被搶,也怕遇到八加九不知道怎麼應付。宣稱著作品要進入底層人們的生活處境,自己卻找不到跟他們交朋友的方法,「當我意識到這個,我覺得我離人超遠、超渺小的。

慢慢跟街坊鄰居建立關係後,已經可以自在地對話,如今生活一大樂趣是跟計程車司機聊天,從中得知社會百態,發現生命的各種豐富。他說訪談前,特地重讀了九年前那篇專欄文章,想知道自己當時的狀態是什麼,「反正跟現在很不一樣,至少現在比較寬容。」

落地前的徘徊

《狀況排除》的敘事風格其實很能反映他以前的樣子,憤怒的,批判的,學識膨大升壓的焦躁。然而移居三重帶給他落地感,這是改變的其一原因,另一個,是他四年前面臨的生涯抉擇。當《一家子兒咕咕叫》裡,游安順飾演的阿欽師被勸說去中國當賽鴿教練的時候,我知道這影射了詹京霖的親身經歷。

基於《川流之島》在「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獲得的成績,2018 年,他收到在中國影視公司做簽約導演的機會,飛了好幾趟去北京洽談,同時間,母校世新大學也發來教職邀請。「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生選擇,我知道一出去就很難回得來,不是說身體,是心理跟台灣這個環境的關係,這個選擇會影響一生的精神狀態。」

他聽過太多同學朋友父輩的辛酸人生:九○年代經歷解嚴後經濟的爆發與泡沫化,許多人西進中國發展,事業成功但家破人散,最後離不開也回不來,就算人回來了,心也沒有真的回來。「他們表面上為了賺錢,但內裡還是為了尊嚴與自我實現,阿欽師也是這樣。」

當時,他覺得自己離重蹈那些覆轍好近。在北京,影視公司提供高檔酒店住宿,某日下午,他打開房間落地窗,腳底下是破敗不堪的荒地和民工寮,和酒店就隔那麼一條街。

「我從一個念很多社會哲學理論的人,到真正體會人跟人的區別真的大到那個程度,階級變得超具體。那時候覺得,我都還沒在台灣以一個正常預算拍一部長片,對台灣的感覺都還沒留下來,要去做別的事,好像時機還不到。」

那年他沒走,選擇留下來繼續創作屬於台灣的故事,也答應去世新廣電系任教,開始認真面對如何「教創作」。

IMAGE

IMAGE

起初,用拍片人那套立即解決問題的方式,但行不通,學生無法立即消化他給的修改意見,反而越改越失去自己,越改越崩,他才領悟到必須有技巧梳理學生的心理過程。這很耗時,也講求方法,但他想實驗看看體制外的路子——

「我帶的碩班,有一堂導演課是跟北藝大的徐華謙老師合作,他帶電影系大三表演組,我們一起上課,類似工作坊的形式,從文本分析到現場排戲,我覺得很有趣,學拍片不再只是紙上談兵、看看大師電影而已。」徐華謙同時是《一家子兒咕咕叫》的表演指導,他對培育人才的熱情,令詹京霖很受鼓舞,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有存在意義的事,電影教育也還有很多方面可以嘗試。

他自行總結,九年來最大的變化,是不再遇到事情就批判,現在他更清楚真正重要、需要在乎的是什麼。

只要自然,都好

不像《狀況排除》和《川流之島》分別發想自「大埔反拆遷」和「國道人工收費站廢除」的真實社會事件,《一家子兒咕咕叫》的故事由來很單純——他在三重家中寫劇本寫累了,從陽台鐵窗望出去,附近有兩三家鴿舍,鴿子每天定時定點繞著家盤旋。

他想想自己就像牠們,埋首工作,為相同的理由出門,不是肚子餓了就是菸沒了,每天走固定的路線、停留固定的地點,「我就是鴿子,鐵窗就是我的鴿舍。」

有賽鴿做主題後,故事是等到田調過程中才慢慢長成。

IMAGE

IMAGE

由於過去的創作習慣,詹京霖已經有一套田調心法:第一階段要以認識該世界的日常法則、工作邏輯、社會關係為主,先熟知硬性的現實,才有虛構的基礎,能理出故事的結構和線條,此時就可以發展到劇情細綱或分場一稿了。待往下寫作時需要更多細節填補骨肉,再進入第二階段田調,這時候則可往軟性的受訪者個人經歷挖掘。他強調,蒐集軟硬素材的順序不能顛倒,也不可混為一談,否則會影響對故事的判斷。

六年前《川流之島》僅以 225 萬的低限資源製作,詹京霖一直盼著「以正常預算拍一部長片」,這回看似如願,實則有很多看不見卻省不掉的花費。

賽鴿是利用鴿子認家本性所設計的比賽,故要拍到一群鴿子在鴿舍上繞飛,那座鴿舍就必須是牠們真正的家,否則一放飛就不會回來;而要直接借一座鴿舍拍,也是不可能的——準備比賽的選手鴿身價非凡,鴿主不會願意讓劇組驚擾。唯一辦法,就是自己蓋鴿舍,雇師傅孵蛋、教乖、訓練,因此前製時間得額外增加近三個月。

片中的主角鴿「043」有兩隻輪替;負責住在鴿舍及空中盤旋的特約鴿,由 50 顆蛋孵出四十隻左右;出現在大鴿籠裡的兩三百隻臨演鴿則是借來的,三組分別有專人照顧,這些都是拍電影的隱形成本。

而為了拍攝需要,劇組也在高雄大寮的家景屋頂上加蓋三層樓高的鴿舍,詹京霖要求視覺上一定要有高聳的尖端,用以比喻衰敗的陽具;結構要通透、確保各角度的窺視感,這和底下家景的格局是互相呼應的:一家子各懷心事、彼此窺探。

鴿舍蓋好後,和美術組上去驗景,風一吹來,整座鴿舍隨之搖擺,他整個人腿軟,就地跪下呈 Orz 狀。「真的很高,會搖耶!胡智強(飾小虎)第一次上去,就很大膽地跑到邊緣蹦蹦跳跳,我說你可不可以安定一點!」

在鴿舍裡自在蹦跳的人,一瞬間和籠中賽鴿的意象交疊。原以為他有意在每部作品中延續「籠中鳥」符號,畢竟《狀況排除》裡蔡爸飼養文鳥並待如親妻、《川流之島》也有尹馨走過鳥籠一景。被這麼一問他才驚覺,「對耶,真的耶!我沒有特別想這件事,而且也沒有賞鳥習慣,我下次會記起來不要再用。」

他沉思半响,說自己以前太在乎符號和形式了,所以這次才直接把賽鴿擴充為電影主題,而不僅止於符號。「抱著贖罪心態的成分可能比較重。」現在他只在意,是否真的有透過片子把想講的話講好,至於用什麼手段形式,只要很自然,都好。

IMAGE

用鴿子的眼睛

一意孤行的父親、逆來順受的母親、躁動叛逆的女兒,片中角色要說典型刻板也行,但確實好多人的家人就是這樣,這就是一個最普通常見的家庭。對詹京霖而言,有意思的在於典型皮相之下,他們的心理衝突與小心思。

而那些被埋藏在角色設定下的小心思,最終是在表演之中得以立體的。金馬影展開幕首映時,飾演母親的楊麗音稱讚他:若是單一演員入圍,可能是演員自己厲害,但四位主演都入圍,表示導演指導有方。他補充,不見得是指導,更多是支持,尤其是從北中南海選一路過關斬將的兩位年輕演員胡智強、李夢苡樺,更需要多一些陪伴。

「他們不像資深的順哥或麗音姊,只要溝通好方向,就能自行建立一套系統;年輕演員經驗少,需要在心理上獲得支持,我也還在學習,這跟面對學生一樣,光告訴他怎麼做沒有用,還是要照顧到心理過程,對結果才是好的。」

比起開拍前演員已有許多排練,現場最棘手的不是人,是鴿子。鴿子一不受控,戲的結構就得配合牠重新組織,想像好的表演走位要全部重改,讓詹京霖陷入焦慮循環。

然而拍此題材,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百分之百用真鴿,前期和製片組、訓練師來回確認鴿子能做與不能做的,也預想好特效怎麼介入,卻在最後驚喜發現,全片真鴿的比例遠超過劇組想像,為此得感謝一下「043」的貢獻。

IMAGE

電影裡,鴿子像人,人也像鴿,男性角色是以行為和命運與其重疊,女性角色則是母女都有如鴿子般、眼睛反射光芒的特寫。問他有何用意?「如果在黑夜裡剛好有點光線折射,鴿子紫綠參雜的毛色和眼睛,會有種神秘深邃感。我有想過,鴿子怎麼看這個家的事情?兒子小實如果是自願離家,他又是哪一刻看清了這些事?我看夜晚的鴿子就有這種感覺,不知道牠在想什麼。片子裡的女人也是,女兒有刻意拍,媽媽沒有,但可能潛意識裡有這個傾向。」

想起電影裡的女人們,他突然又說,其實在拍攝以中年單親婦女為主角的《川流之島》前,他自認是完全無法處理女性角色的,真的是在製作過程中邊拍邊學,「但很奇怪喔,也不是說我更理解女性了,反而有點像是,不要把性別不同看成那麼大的差異。」

男人們則是另一回事。從《狀況排除》描寫一觸即發、兩方衝撞的父子關係,到《一家子兒咕咕叫》的父親是虛拳打空氣,沒了力氣也沒了標的,「父」的凋敝像巨大翅膀籠罩整部電影。

「父」不僅是父親,詹京霖將它擴大指涉到社會和家庭的規則,於是全片最強烈的氣味還是「死亡」,對此他沒想迴避,解釋得很坦白,「就像我對整個環境的感覺,是一個動不了的狀態。」阿欽師不知兒子是死是活的動不了,就像他知道自己被業界認可、能取得資源、其實過得還不錯,卻仍然揮之不去的動不了。

IMAGE

「九年前那些理想可能永遠沒辦法實現,以前二十幾歲的想像都過於美好,我越來越知道這個環境的遊戲是一環扣一環,落地的另一層意思是認清現實,但我真的不悲觀。」

創作如此,教學也是,雖然沒辦法讓問題完全解套,但有一點是一點吧,儘管天花板很低,可能性很小,還是會在有限範圍裡盡最大努力;如果死亡越來越近,那就把面對死亡的過程盡量過得好,對吧?

這樣的積極,很適合詹京霖。

#詹京霖 #川流之島 #一家子兒咕咕叫 #金馬影展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孫志熙
撰稿孫志熙
攝影陳藝堂
視覺統籌潘怡帆
責任編輯陳劭任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