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孫見國寶】林福地 ╳ 蘇致亨──他們說「沒資格拍成彩色」的台語片
林福地:今年 89 歲的台語片國寶。出生嘉義朴子,1961 年開始執導台語片,拍過的電影比孫輩走過的橋還多。轉戰電視圈後,拍出《又見阿郎》《星星知我心》《草地狀元》,一手捧出梅芳、蕭大陸和金城武。2017 獲得金鐘獎終身成就獎,全場起立鼓掌,是你偶像的偶像。
蘇致亨:台語片金孫(今年 33 歲,供參)。跟國寶一樣是嘉義朴子人,曾以一本《毋甘願的電影史》(aka 他的碩論)道盡台語片的風華與衰滅,也曾演出長壽台語劇《戲說台灣》,不只是台語片金孫,更是台語劇童(紅)星。
金孫拜訪國寶,得先搭電梯上七樓,窄長的房型裡最顯眼的是那面落地窗,光芒透進來,今年 89 歲的林福地爺爺登場!少年家難得來聽故事,他特意換上一身俐落粉紅色襯衫,頭戴扁帽,英氣不落當年在片場扛攝影機的少年。
咱金孫蘇致亨一進門,馬上被牆上特別裱木框的黑白照片吸過去,「這是拍電視劇的時候?」
「是電影!」原來照片攝於當年林福地拍攝電影《寧靜海》的片場,時任總統的蔣經國前來探班,留下這張握手的身影。仔細看會發現,不只牆上,整間客廳都是國寶級——沙發旁的茶几上擺著幾座閃亮亮的金鐘獎座,化妝檯上有昭和時代拍的黑白全家福,一旁櫃子裡收著 1995 年金馬執委會頒佈的委員證書。這裡掛起不只是林爺爺的當年勇,也鑲嵌著一段段台灣影視史的見證。
當然,農曆新年還沒到,這次金孫致亨的探訪不為拜年,而是恭喜影音資源豐收的好年冬——國寶早年拍攝的台語片大多亡佚,前幾年在舊金山的唐人街老戲院裡,偶然尋獲了《夕陽西下》和《琉球之戀》兩部彩色台語片的珍稀拷貝膠片。經過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的搶救,特別選在今年「世界影音遺產日」活動世界首映,端出扔騰騰的修復成果,讓兩部國寶得以出土重生。
且讓我們隨著國寶與金孫相差 56 歲的視野與腳步,一起走回台語片的春天、重溫林福地的少年時代,予你好過年,來去看電影!
繞路
林國寶:「二二八的時陣阮大兄加入義勇隊,做大隊長,去攻打水上機場。軍隊對嘉義來包圍朴子,阮半暝就知影,(足百)厝頂尾走,走去台東。」
蘇金孫:「你彼陣敢是讀國校仔?」
林國寶:「我彼陣拄好讀六年,國校仔畢業, 伊才打電話叫我去台東,所以我佇台東讀初中。」
初中畢業後,因為大哥工作調職,他也跟著轉學考到了台南師範專科學校美術科。在那裡,林福地第一次見到所謂藝術,「彼當時台南有一个較出名的西畫大師,叫郭柏川。當時我攏去畫孔子廟,伊就坐佇遐,嘛咧畫。」
畢業後,林福地先是當了美術老師,隨後被挖角到南洋影業的劇組負責化妝與美術。彼時南洋影業才靠著當年度的台語片票房冠軍《基隆七號房慘案》大賺一筆,野心正盛,「他們想大幹一場,就在嘉義租了一個倉庫當片廠,我就想辦法搭景。」
美術組為何還能身兼化妝?還在讀書的時候,林福地在學校與曾任劇團化妝師的胡一喻老師學藝(國寶:「彼當陣叫伊臭頭仔,因為他光頭嘛。」),從此奠定他對化妝的根基。
金孫們若想 Google 胡一喻老師的大名,恐怕會一無所獲。回憶當年台灣劇組環境,化妝師都找不出幾個,能留名的更是少之又少。「彼陣仔台灣化妝師干焦有三个啦,一个是葛小寶(亻因)老爸,葛香亭。反正都是大陸的藝工隊出身的化妝師,台灣無其他人會曉化妝。」化妝師以稀為貴,劇組紛紛找林福地負責。這是他在電影圈打滾的第一站。
本就對舞台劇有熱忱的他開始把觸角伸向其他工作:搞過燈光、搞過劇照師、也搞過攝影。後來人在台北的好友高仁河想開廣告公司,於是拉了還在家鄉當老師的林福地一把,說:「起來台北啦!做老師你一世人撿角,無前途!」(註:國寶言論不代表金孫立場)
他永遠記得上台北的第一天,「那個日子最好記,就是八七水災。」坐火車、轉乘,繞了整圈台灣,原來是連日豪雨,「彼个鐵路規个攏歪膏揤斜(uai-ko-tshi̍h-tshua̍h,歪七扭八)!」
但事實證明,一代國寶導演,正是在繞路中積累來的。當時廣告公司包辦一切電影相關的廣告文宣、報紙廣告——而要為電影宣傳,不是寫幾句標語就完事,國寶連下廣告詞都有職人精神:「我一定要了解那部戲的精神、精髓,我才會開始設計,然後想要用什麼樣的方式讓觀眾了解。所以我後來當台語片導演,可不是唬人的,起碼這些東西我懂很多!」然而隨著好友捲走創業資金結婚,生意很快就泡湯。
他後來又接替頂雙溪戲院經理的工作。每週排完電影,無聊時就去幫忙放映師,「因為庄跤仔電影院攏一个放映師爾,有時候我就上去幫他一下,比如說這部膠卷快放完了,他那邊開,我這邊就關。」懷念那段在黑暗裡的時光,沒事時,他會坐到觀眾席,索性數起了鏡頭,「從鏡頭裡就可以體會到一部電影、一場戲,你要從哪裡去說、哪裡交代、哪裡轉接⋯⋯這很重要。」
電影院裡他看黑澤明、看市川崑。大師的鏡頭數著數著,好像就學會拍電影了。
5 年 27 部
林國寶:「我從民國 50 年當導演,到 55 去國聯,這五年之間我拍了 27 部,嚇人吧!27 部!」
蘇金孫:「27 部!彼陣敢有買厝?」
林國寶:「彼陣仔命相師說你不要買、買房子你就垮。那時我跟林鳳嬌真的去買了去忠孝東路跟敦化南路,復旦橋旁邊新蓋的樓⋯⋯我付了十萬塊的訂金,最後還是沒買。」
1961年,高仁河成立「中興電影公司」拍攝台語片,找來林福地學寫劇本、擔任邵羅輝的副導。同年,林福地也執導了第一部台語片《十二星相》,自此開啟了一段屬於他的台語片盛景。
學生時畫的孔子廟、與臭頭仔學的藝、南洋公司的化妝工作,再到廣告製作,以及黑澤明與市川崑——以前繞的路,讓林福地走出一條新路。
他的電影以美術功底聞名,在商業化的台語電影圈拍出了文藝腔。那年研究台灣老歌謠的學者去了澎湖,正好戲院上映他導演的《思相枝》,看完大為驚艷,「他們當時就對中影說,『你們國家的電影公司還拍不過民間的小戲院,雖然他沒有你的資金那麼雄厚,可是人家拍出了氣魄。』」
時勢造林福地,林福地也造時勢。「雖然我的片酬都比人家高,但拍片不虧本,因為用從各戲院收來的訂金就夠付了。」
新作上映,能收到影迷們上百封信,都是聊電影。彼時生活從白天拍片到晚上,夜戲拍完回旅館,剩下時間寫劇本、看看書,還得挪時間固定給粉絲回信。來信的影迷包括老師、醫師、法官等知識份子。金孫致亨《毋甘願的電影史》也追及這段往事:受知識階級推崇的林福地,因此常引來新聞局關切。
林爺爺說他不時「去新聞局拍桌」,「最後局長就說,其實你戲拍得比一般的國語片還好,你照道理應該拍國語片,不要拍台語片,所以也不是說故意要刁難你,嘛無法度啊。但是拍歸拍,有時候他們認為情節太『嚴重』,還是會剪掉一部份。」
《夕陽西下》其中一幕,台灣地圖上疊影旭日旗和青天白日旗升降,簡筆帶過政權移轉的時代動盪,和因國族創傷造成的愛情悲劇。如此挑動敏感神經的畫面,大概也是國寶當年到新聞局拍桌,才得以逃過審查的大剪刀。
1960 年代,台灣有個好萊塢,眼看台語片登峰之際,卻因為香港導演李翰祥拍了《梁山伯與祝英台》,造成全台轟動,再加上政策與環境的拘束,市場開始傾斜。「一開始那個戲兩三天都沒有太大的生意,可是後來口碑很厲害,一下子就把台語片打掉了。等於台語片最後失去了所有的院線。沒有舞台了。」
人彼感情全無去
蘇金孫:「彼當陣你敢有想欲拍彩色片?」
林國寶:「台語片無彼个資格,佮無彼个條件來拍彩色片。」
蘇金孫:「你講的資格是啥物意思?」
林國寶:「因為干焦欲買黑白的片就足歹買矣。底片那個算是奢侈品,所以伊的稅金足重,彼陣仔一般人拍袂起啦,無才調(bô tsâi-tiāu,沒有能力)買,可能嘛無才調進口,連黑白片彼陣仔有的攏是 iá-mih(黑市)入來,iá-mih 就是走私。」
「民國 55 年,我已經發覺台語片沒有前途了,那時有很多拍國語片的人開始來找我。」找上門的人裡,包括中影,也包括香港來的李翰祥。當時林福地差一點就可以成為「台灣首部自力拍攝的彩色劇情長片」的導演——起初中影想邀請林福地和李行、李嘉一起合拍《蚵女》,但他說沒時間,婉拒了。
後來他再度拒絕中影《養鴨人家》的邀約,最後轉頭加入李翰祥創辦的國聯影業公司。然而國語片之路一波三折,當時國聯旗下的編劇姚鳳磐遲遲寫不出《塔裡的女人》的劇本,預定的流程延宕,「等不到,我就說算了,出去遛一遛好了。」結果遛了《夕陽西下》與《琉球之戀》的片約回來。
沒拍成台灣第一部彩色國語片,他卻一連執導了兩部彼時更難得稀罕的彩色台語片。林爺爺說,拍《夕陽西下》和《琉球之戀》,本意是政府要「宣慰僑胞」——僑胞指那些旅美的台灣菁英,兩部電影一拍完就得送美國放映,「他們想要像當年的國父一樣,用僑胞的力量包圍中國大陸,外交部佮新聞局才指定用彼个情境來去遐拍電影。」
「當時因為基隆佮琉球關係足好,才合作拍片。本來是一部爾,頭家講既然頭洗矣,錢開落矣,規氣(kui-khì,乾脆)予伊拍兩部。 」
因為政治,因為錢,以及剛好有閒。林福地的彩色台語片是這麼誕生的。
《夕陽西下》與《琉球之戀》皆為台日合製,在沖繩拍攝。戒嚴統治下,那不只是林福地,也是整個劇組第一次出國,林爺爺形容像「鳥仔予放出,用飛的!」行李都不帶,日用品全在日本買,想著要帶點日貨回來。
代購外也得做正事。起初電影是日方提供編劇及劇本,但看完林福地覺得這與台灣民情不符,況且,「他要的編劇位子十萬塊錢台幣,十萬箍會驚呢!彼陣仔台灣的電影,導演才一萬兩千箍,女主角嘛是一萬兩千箍,啊男主角才一萬箍⋯⋯我聽到哭爸啊十萬箍,碗糕啦!不要了!」
腳本的工作於是落到他頭上,正好他注意到當地對離別、送亡的特殊情摯,於是有了《夕陽西下》電影開場的送別戲:輪船上乘客手拉彩帶,風來,所有彩帶瞬間揚起,把藍天切得細碎。畫面一角佇立含淚目送戀人的張清清。談起片中哭戲,「所以眼淚都是真眼淚,點藥水我就不要。」哭不出來,林福地就等,等演員入戲再拍。
然而其他台語片得不到政府如此厚遇。當時政府認定「台語是方言」,不准外銷。市場消折,再加上彩色片成本高,彩色台語片回不了本,而彩色國語片的興盛也漸漸排擠台語片,好不容易有標榜「彩色台語片」的電影,也常是彩色國語片的重新配音。甚至《夕陽西下》嚴格來說也製作了國、台、日語三種版本。且是先上映了國語配音版,才發行台語版。
動盪的是時代,煩惱的是林福地。雖然配音可以後期來,但講國語和台語的嘴型畢竟不一樣,「大概有幾個大 close 的特殊鏡頭,我就讓他講國語,要不然嘴型如果差太遠實在是⋯⋯人彼感情全無去。」最終還是向國語妥協。
台語片哪會按呢
蘇金孫:「你彼當陣敢會看別的導演拍的電影?」
林國寶:「我會去看,啊看一个我就走矣。因為老實講,我看家己的台語片,看足袂起。因為我看遐濟國語片,啊家己的台語片哪會拍甲 baka yarō(日文辱罵笨蛋之意,常俗寫為「八嘎呀路」)。所以一般我無啥愛去。我想講哭爸啊,台語片哪會按呢!」
儘管時局讓台語片蒙上「不如國語片」的印象,但拍起電影,林福地一點也不 baka yarō,反倒比當時大部份的電影都細膩。「普通時我一工差不多拍四十五个鏡頭,十工拍了就是四百五十个鏡頭。彼个時陣所謂的文藝片、愛情片,差不多三百五十个鏡頭;啊若動作片就較濟。所以我拍四百五十个就比人較濟,等於比人較幼(精緻)就對矣,較袂遐粗。」
鏡頭過長,怕觀眾無聊;鏡頭短,怕觀眾沒看清楚⋯⋯國寶講得昂揚,儼然隨時能扛起攝影機出動。但攝影機前的星光,他卻意興闌珊。當年《台灣日報》舉辦「國產台語影片展覽會頒獎典禮」,林福地光榮入選十大導演,他愛去不去,後來的金馬獎也是,「我連去嘛無愛去,啊尾仔嘛是予我一个獎。對我上重要的,就是自頭拍到好上要緊啦。」平時在附近公園閒逛,鄰里眼中他就是個可親的爺爺,不被認出是國寶導演,也沒關係。
看似是自輕,但想必金孫了然於心:那是國寶對身外之物的漠然,以及對所愛的徹底投注。
6 年前,他以 83 歲高齡接拍連續劇《四月望雨》,受訪時說自己還想拍一部以女子八家將為題材的作品。只是現在比起拍電視拍電影,輪椅上的林爺爺更愛吃泡麵跟下棋——下棋倒不算新興趣,聽說當年林福地人稱嘉義塔矢亮(抱歉國寶不認識塔矢亮),棋友之一是人在香港的金庸(但每次都輸對方)。有場棋下了三天三夜,下到他被送進黃昏醫院。
探訪最後,林爺爺發紅包般給了金孫一張名片。他說最近名片發不出去,歡迎各路金孫有空可以去陪他下棋、聊天、領名片(?)名片上是工整的楷體字,局部光,紙面還很新滑:「中華民國電影導演協會 榮譽理事長 林福地」
對 89 歲的國寶來說,電影已經是一輩子的事業。就連不拍了的現在,他也仍用自己的方式守護所愛的一切。
2023 世界影音遺產日系列活動
活動日期|2023.10.27(Fri.) - 2023.10.29(Sun.)
活動地點|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活動詳情|https://reurl.cc/9RObV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