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造訪・李蕙|剪接是「試著理解」,包括自己還不夠好的部份

私人造訪・李蕙|剪接是「試著理解」,包括自己還不夠好的部份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6.10.2023

李蕙似乎和「三」特別有緣,工作桌上擺著三個螢幕,每週三必吃炸豬排,名字筆畫二十三,常遇到三段結構的劇本,參與的作品三次登上金馬榜單——年紀三十歲出頭,攬獲金馬、金鐘、台北電影獎三大獎項的最佳剪輯提名,在外人看來,李蕙年輕有為。

但當我們提及得獎入圍,明顯感到她的神情凝滯與語氣謹慎。談到金榜題名,李蕙的第一句話是:「我很恐懼。」

還不夠好

覺得自己還不夠好。

剛入行時候,李蕙也曾想像得獎入圍、被叫到名字的那一刻,但當榮耀降臨,又開始擔心能力配不上運氣。思慮跟隨成長而複雜,「以前我只要把單場戲剪好,現在要思考整部片的結構。」

李蕙笑說,曾經和友人吐槽「剪接好討厭喔,怎麼這麼難!」剪一場戲,以為想到 A、B、C,交出去之後被退回來,說沒有想到 E、F、G。她開始思索更多細節,剪接不只是剪順,還要揣摩人物的情緒、關係、轉變,「要考慮的事情那麼多,以前我根本想不到,如何把片子剪好。」剪接沒有標準答案,如同人生也沒有唯一正解。

2018 年《幸福城市》、2022 年《黑的教育》、2023年《我的天堂城市》,從剪接助理變成獨立操刀的剪接師,李蕙參與的這三部電影,都是三段結構。不論是依據年代切三節,或是按照角色分三段,不同的故事,相似的探尋——我們應該如何活著?

從二十歲到三十歲,她的這十年,也是三段式結構:迷茫,摸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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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教育》電影劇照,由禾豐九路提供

《黑的教育》片中,少年們一夜轉大人,李蕙也曾走過一段「靈魂黑夜」——大學即將畢業,找不到方向,不曉得人生要做什麼。

廣電系四年,學生製作裡李蕙都是擔任剪接,面臨就業,卻開始猶疑,是否真的要走上剪接職路。當眾人告別校園,她則離開從小生活的台北,來到花蓮、台東、蘭嶼等小鎮,打工換宿。「那時候甚至想逃離都市,搬到鄉下居住。」半年逃跑,即使她刻意放空,滑手機時候仍會無意識地,截圖保存剪接相關資訊。對剪接的有感不證自明。

重返台北,展開求職,但始終沒有遇到適合的工作。「當時已經半放棄,突然收到人力銀行的訊息,一家後期公司找我去面試。」這份工作不是剪接職位,而是負責對同步、上字幕、檢查檔案的工讀生。

在後期公司做了一陣子,大學同學請她幫忙剪花絮。同時兼顧兩份工作,回想這段日夜無休、缺乏睡眠的狀態,李蕙高呼「累得想要去死」。熬過三個月的眼神死地獄,離開後期公司,李蕙遇到了何蔚庭導演。「我能成為剪接師,真的是一連串巧合促成的。」起初只是管理檔案的助理,後來她剪出一支令人滿意的預告片,成為了何導的剪接搭檔。《幸福城市》之後,時隔三年,兩人又再次合剪了《青春弒戀》。

2018 年,電影《幸福城市》在國內外影展佳績頻傳。緊接著,解孟儒與江翊寧的團隊邀請李蕙加入,順剪影集《極道千金》、《誰是被害者》等作品。而後,李蕙與解孟儒也共同剪接了影集《逆局》、電影《黑的教育》。

2023 年 9月,《我的天堂城市》上映,這是李蕙獨立操刀的第一部長片。電影首映日,她在臉書發文說:「每次在大銀幕看到自己參與的電影,都覺得很神奇又五味雜陳⋯⋯雖然看了上百次,但永遠都會發現自己做得還不夠好的地方。剪輯過程中,大部份時間都在自我懷疑,覺得困難、迷惘、焦慮⋯⋯」

又一次,她覺得自己「還不夠好」。

「現在我好像比剛入行時候多懂得了一些事情,但也有很多的疑問,還在向下一階段邁進。」二十歲的李蕙曾經期待,三十歲要做出某些成就、成為足夠確信的人,可是真的三十歲了,卻發現面對的難題更加複雜,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但恐懼也沒什麼用,就只能抱著這些困惑,經常和自己說,不要想這麼多,要相信持續做下去,就會有進步。」

也許剪接師的宿命是吹毛求疵,如她往復挑著自己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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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弒戀》電影劇照,由齊石傳播提供

完美主義

李蕙讀完一本劇本後,會為電影開設出符合情境的專屬歌單,讓她更快進入故事狀態;工作桌牆上,總是貼滿記錄鏡頭和情節的便條紙;朋友都說,她剪接期六親不認,訊息不讀不回是常態;據聞,李蕙多次觀看《浪漫醫生金師傅》,逐一拆解每場戲的剪接邏輯。

抖 M,偏執,如果不是天才就是地才,她是那種熬夜苦讀的好學生。

「更深層的恐懼是,害怕別人看到我做得不好。」李蕙坦言,自己確實有完美主義。「可是,誠實地說,完美主義不僅針對作品,也針對因為這個作品而在別人眼裡的我的形象。」

剛入行時候,害怕別人評價「剪得真爛」,背著完美形象的包袱,李蕙走得很累。「每天都在自我咒罵,常常呆坐在電腦前,無法下手剪片,或者乾脆躺在床上,覺得我做不到、我完蛋了!就這樣拖著,直到 deadline 之前才痛苦地大爆發,匆忙剪完,交出去。」這樣的完美主義情結,讓她差點開天窗。「你看,只不過是剪個花絮,我就有這麼大的心理壓力。」

放下完美焦慮、達成自我和解,李蕙也經歷了一番探尋。

「必須接受,一開始做的東西就是不夠好。」剪接需要反覆修正,無法一步到位。「以前,我花了很多時間在自我懊悔和糾結,覺得好像要很痛苦、很緊繃,才有一種在做作品的感覺。」

但當剪接從興趣變成職業,就不適合再繼續用藝術家的刁鑽挑剔:「因為根本做不長,精神內耗可能三年就死掉了。」成為職業剪接師,首先要接受量產。「做的不是個人作品,而是一項工作,需要經過無數次的調整。坐到剪接台上,我就會拋下所有的擔憂,專心思考正在剪的這場戲,角色的心情、想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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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堂城市》電影劇照由滿滿額娛樂提供

以前半夜睡不著,她經常在台灣電影網的「找影人」專區,點選「剪輯」,然後一個一個搜尋這些剪接師的名字,閱讀和觀看他們的採訪、教學、分享。「我想搞清楚剪接是什麼,想看看剪接前輩們說過的話。」通過這個方式,李蕙也關注了一些剪接師的臉書,看到他們發文傾吐內心的苦悶,就有一種被安慰到的感覺。「這些厲害的剪接前輩,正在經歷和我一樣的痛苦,我覺得好像被理解、被共情了。」

這種共振的感受,後來延伸到李蕙與角色的關係上:「看到角色和我有著相似的經驗,理解他們,為他們的遭遇而觸動。」

想讓觀眾產生共鳴,剪接師必須自己先入戲。

開竅時刻

大三課堂上,李蕙請教剪接師雷震卿,如何可以剪得更好?雷老師回了四個字——試著理解。

「聽到這四個字的當下,對我來說是一場蠻大的震撼教育。然後我就去騎了兩個小時的車,一直在琢磨這四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彼時至今,十多年來,她反覆揣摩,何謂「試著理解」。

剛開始剪《幸福城市》,李蕙邊做邊學,體會何蔚庭導演眼中「戲」的樣子,觀察導演如何思考角色。同時,她也大量閱讀編劇和剪接書籍,看到有前輩分享說要感受素材、感受表演的回應。但李蕙依然困惑:「素材裡面那些情緒很強烈的場景,比如大哭、大笑、痛苦,當然會有所感受。而那些很生活、很日常的表演,戲的核心表達潛藏在流水帳裡,可能看完就想睡覺,更不要說把重點找出來。」

直到剪接《誰是被害者》,李蕙才開竅,好像稍微跨過了剪接的門檻。

「那時候我連簡單的對話戲都剪不好,解孟儒老師帶著我,一顆一顆鏡頭分析,教我如何思考每一顆鏡頭裡角色在想什麼。」雖然「跨過」這個詞聽起來好像很玄,但在剪接《誰是被害者》一段加害者家屬與被害者家屬的對話,李蕙覺得自己就這麼跨過去了。

「當時看素材,好像沒什麼特別的,但開始剪接之後,下了參考配樂,我突然發現,我好像可以感受到畫面裡那兩個人的情緒了!」

李蕙聯想,解孟儒老師曾說,「跨過去」的過程很像騎腳踏車,必須身體力行。不斷跌倒,想辦法找到平衡,持續練習,然後有那麼一天、那麼一刻,踩在腳踏車上,身體自己打開了竅門,自然就騎出去了。

「如果你本身是很理性的人,不知道這些感受是什麼,那就去找一個不愛你的人,談一場失敗的戀愛。」李蕙覺得,戲的源頭是角色。剪接時候需要回溯個人經驗,生命中那些真實的情緒和感受,可以輔助更好地理解角色。

如同韓劇《浪漫的體質》、《酒鬼都市女人們》、《請輸入檢索詞》,這些李蕙喜歡的作品,大多聚焦呈現角色關係。她興奮分享,最近迷上《Moving 異能》:「這部劇的角色和情感也很豐富,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故事,包含反派。所有的設定和形式,最後都是為了輔助呈現角色。」成為職業剪接師,自此無緣刷劇耍廢,觀看影集和電影的過程中,李蕙持續探尋著剪接的奧秘。

什麼是「好的剪接」?如何「試著理解」?

現階段,李蕙的領悟是:「剪接沒有標準答案,要思考很多事情,但我有了錨點——嘗試理解角色在想什麼、他的感受是什麼,這就牽扯到戲的剪接點在哪裡。」角色遇到事情、做出反應,通過行動和衝突,展現這個角色的個性特點,以及角色之間的關係和情感。

李蕙一邊說,一邊打開 Premiere,播放最近剪接的一場戲,分享如何整理素材、尋找剪點、搭配音樂⋯⋯。下午三點,工作室安靜溫暖,一人兩貓各自忙碌,貓咪理毛,李蕙梳理劇本線頭,不完美剪接的一天,完美地開始了。

 

【私人造訪 Private Visit】
BIOS monthly 首度開設媒體寫作工作坊,真是辛苦了(自己說?)最後一份稿件,由 BIOS 及講師群媒合(=通靈)陌生相遇可能帶來的火花,讓學員們走進專訪現場,展開一場私人造訪的交流與寫作練習。

*本工作坊獲得臺北市政府文化局藝文補助

#媒體寫作工作坊 #李蕙 #剪接師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華疌
封面設計周筱晨
圖片提供禾豐九路、滿滿額娛樂
核稿編輯李姿穎 Abby Lee、廖昀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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