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造訪・齊｜一張雙面的明信片──馬卡龍腳趾和跳街舞的她：不做選擇，我都要

用電腦繪圖，產出完美的正方形再簡單不過。但打開齊的插畫帳號「馬卡龍腳趾」，上千張的四格故事，沒有任一格是直線加直角的正方形。

四格都有點歪、筆觸如手繪般斜，格線圍著盡情對話的怪獸、恐龍、花朵、雲們。偶爾話多時，字就會當作格子不存在，超線。

彷彿在馬卡龍腳趾的世界，不那麼規矩，才是合理的。

因此不需要訝異——當聽見齊在個展輕鬆說出反派角色的台詞：「這展覽隨時有可能崩塌。」過沒幾秒，我身後有一幅畫鬆動，傾斜達 45 度角——畫無聲搖晃著，齊繼續邁開步伐。

第一格：雙面明信片

2010 年代初，是台灣圖文創作者在臉書發跡的全盛時期。齊大二那年，便開始搜集自己畫在課本或筆記本的塗鴉。當時她想，既然要創粉絲專頁，取名該慎重一點。然後，她做了一個夢，一台繽紛的扭蛋機裡，有好多彩色馬卡龍和腳指頭在攪動。夢醒後，她拋下原本思考的所有選項，新增一個粉絲專頁，命名為「馬卡龍腳趾」。

由著齊的夢而生，馬卡龍腳趾的世界就是大人版的繽紛童話。在她的圖文裡，你能在森林中坐馬車，也能和恐龍一起飛翔，但仍有需要面對的現實——可以把最愛的大海困進水缸嗎？或是，學水窪說「淋雨，我才能長大」。

夢幻、希望與殘酷都有發言空間。所以馬卡龍腳趾發行的明信片都畫雙面，為了讓故事能完整：童話翻面是現實，受不了就再翻回來，投入童話懷中。

見面當天，齊就像是淘氣的童話精靈，一頭淺色髮，穿著 oversize 亮橘色 T 恤，印著大恐龍與 ROAR 字樣，馬卡龍腳趾出品認證。

「有人看到我會說，我的人跟作品重量不一樣。」圖文有時重量級黑暗、本人卻輕盈常帶笑容。但齊不覺得矛盾。一個人可以善感又奔放，原理就只是一張雙面明信片而已。

正如她人生的一面是插畫家、另一面是街舞老師，沒在電腦前畫畫的時刻，就練舞室見。打從高中想耍酷加入熱舞社，她跟跳舞共度了超過半生，舞蹈幾乎成了她靈魂的母語，「有人覺得這兩個職業是兩個世界，但對我來說是同一件事：毫無保留地給出真實的東西。」

第二格：隨性的賭徒

直到馬卡龍腳趾營運了四、五年，齊才想到還沒有申請商標、成立公司。品牌來到第十年，在工作夥伴的提醒下，她第一次報名參加文博會。

「我經營東西好像是一個隨便路線。」回想起周邊商品的第一張明信片，來自家裡的印表機；曾經的名片只是隨手塗鴉、看大姐擺市集就也跟著報名。和多數插畫品牌不太一樣，齊不特別嚮往大型文創市集，或帶作品去參展、參賽。她沒有規劃里程碑或短、中、長期目標，一直都是走一步、算一步。

她定調自己是隨性、沒有在 follow 世界的進度，一關起門來畫畫，很多機會就會佛系錯過，「我都會看到說，哎，那個市集開始了。完全錯過報名時間。」難得在圈內打交道的她，也連一份制式的公關名單都沒有。

但與齊並肩步行會發現，她走路很快，聊到工作，想法也不停奔馳，「我很享受那個很像一直在奔跑的感覺。」畫畫、擺市集、辦展覽、教舞、出書、做線上課程、產製商品、合作聯名款⋯⋯，馬卡龍腳趾的十年其實馬不停蹄。

「這段旅程真的很像是冒險，我很喜歡一直去做我沒做過的事情，很像有個 list 然後我就一直 check。」她的語速越來越快，就像興奮的賭徒，一再壓下吃角子老虎的把手：「一切事情都是像人生體驗，就去 check、check、check。」賭性堅強，永遠想再玩一把，所以對各種工作機會當 yes man，「什麼東西我都要，就是很貪心。因為我不想要別人拿走，我就是要做。」小孩才做選擇，她全都要。

為此，齊總會加速開局。在文創品牌的年末旺季手帳節，她多年來都提前製作，好搶先其他品牌販售。

能把齊暫時架出賭場的方法只有病倒，「我的人生就是需要靠生病來暫停。所以我很需要定期的生病，只有生病會把我拉住。」但問起第一次確診時有躺床耍廢嗎？她說那七天有畫完了一整副手帳附贈的牌卡，32 張全彩圖文。賭徒心態——愛拼才會贏。

第三格：自由論

齊為了今年的個展又繪製一套牌卡。走過畫歪掉的現場，她熟練地洗牌，將卡展開成扇狀，叮囑粉絲誠心抽牌，收下卡面的訊息。

我想著齊，抽了一張卡，是綠恐龍眼睛失神地握著一束花，被關在窗內，文字寫「在漸漸消失之前，找回自由」。翻面，「逃走的時候，不要回頭」，破窗、散落的花、恐龍不在了。

牌卡似乎回應了齊，「我雖然是自由工作者，可是其實這十年來我沒有真正的自由。」當親愛的興趣都成為職業倦怠的一部分，齊對自由的標準更高了。

看似隨心所欲的創作人生，其實是和諸多限制拉鋸的結果。例如，設計馬卡龍腳趾的產品，齊清楚自己最愛的鮮豔撞色不符合大眾口味，所以至少一半的款式會做市場能接受的溫柔配色，大膽繽紛的那些，就冒著囤貨的風險做一點。

小小的不自由，讓人心情特別彆扭。就像是齊患了巧克力囊腫後，對愛吃的巧克力都有點疙瘩感。每次為了切除囊腫開刀時，她好一陣子身體無力、無法跳舞，「它就像個一直壓抑妳的東西，直到有一天妳心裡會爆炸。」齊說起囊腫，用旁觀式的「妳」多過於說「我」。

「可是，我們已經是幸運的人，至少可以做喜歡的事。」當齊說「我們」，彷彿也在安慰那個「妳」。

在無力打開電腦繪圖的白日、練舞累到崩潰的深夜，她衝動訂了舞展結束隔天就出國的機票，就此一個月的異（逃）地（跑）生活。後來成了習慣，每年給自己一個月的異地旅居驚喜包。

她會坐在京都的鴨川邊，只帶上畫本、水彩筆、調色盤，畫畫一整天。她會去當地的舞蹈教室上課，專心當學生，語言不通地盡情律動。疫情間無法出國，齊跑到花蓮打工換宿一個月，她陪伴境遇困難的地方孩子寫功課、趁空玩〈Just Dance〉，還在當地國小彩繪了一面牆。

無法旅居又突然不想工作的日子，衝動派的齊就會展開「想要做什麼就直接買全套」行動。家中有整組的地毯槍工具，還可以做免燒陶土，在她狂做一堆陶土彩繪耳環後，又想拿去市集擺攤賣，萌生品牌行銷念頭。

原來從所愛的工作逃跑會是這樣：「我還是會做我平常喜歡的事，但更自由自在的感覺。」

自由的源頭，或許從來不是把興趣當工作，而是，永恆地擁有幾件深愛的事，不忘花費日常去實行。

第四格：長大

「馬卡龍腳趾的十一歲，就是下一個新的十年，我覺得，好像會有新的轉變，不是這條路一直這樣走上去。」齊的手指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弧線，然後停住。「我覺得我沒有想要這樣子走一輩子。」

品牌橫跨了她的二十到三十歲，從她扛著大袋子去格子趣寄賣，到 IG 粉絲數破八萬，「似乎正在經歷下一個 moment，但是我也不知道它會是什麼？」這個疑惑讓她放慢了腳步。

這陣子，她照常一連串經歷了重病、舞展成發、聯名服飾上市、文博會⋯⋯，但她同時也訂了一張去峇里島放空的機票、拒絕一個誘人的高曝光工作，甚至公告會休養累積創作能量，因此延後推出新手帳，「這是我以前絕對不會有的決定。」

「我大姐最近跟我說，有一天，馬卡龍腳趾只會變成妳小時候做過的一件事。」齊理解到，原來還有長大的空間，原來世界還有好多值得期待的可能性。

就這樣，以往不斷四處衝百米的她，慢慢地調整呼吸，決定為馬拉松備戰。

因為這個十年、兩份工作，忙呀忙，常常生病還硬撐著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這個講法，就是用腦過多的人比較容易老了之後失智。」齊援引她聽說的中西醫療派：「精力消耗了，就補不回來了——而我在消耗身體裡面的生命體。」

因此，三十歲的路途是練習散步，齊和許多在午休吞葉黃素和維他命的上班族一樣，終於知道要保重身體。而且，她終於放鬆下來：「我開始比較相信，要抵達的地方，自然而然就會到。」

超線——第五格：

年初，馬卡龍腳趾到曼谷的市集參展，在台灣滯銷的繽紛閃亮長襪（芭比粉 X 亮橘 X 薄荷綠 X 紫）居然變成熱賣的大黑馬。它差點沒有問世機會，因為評估台灣市場的接受度不高。沒想到，被任性保留的奇怪樣貌，正是某一群人所需要的。

「我希望可以保留那個狀態——我不用在意到底賣不賣得出去，相信我自己喜歡，也就會有人喜歡。」

像是腳指頭的夢、不正的四格故事、搖搖欲墜的畫。

「我很習慣，我有一點不一樣。」每個人每次畫下的方形，都是世間絕無僅有的形狀，不歪才怪。

 

【私人造訪 Private Visit】
BIOS monthly 首度開設媒體寫作工作坊，真是辛苦了（自己說？）最後一份稿件，由 BIOS 及講師群媒合（＝通靈）陌生相遇可能帶來的火花，讓學員們走進專訪現場，展開一場私人造訪的交流與寫作練習。

＊本工作坊獲得臺北市政府文化局藝文補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