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栢青・跟蹤小說家跟蹤 EP3|舉手發問:「你看過最色情的電影是什麼?」

陳栢青・跟蹤小說家跟蹤 EP3|舉手發問:「你看過最色情的電影是什麼?」

作者陳栢青
日期12.07.2024

但愛雲芬芝在那裡,在多出來的那一盤裡,蜜汁大腿,剛剃過冒出小小黑毛頭兒彷彿能聞到酸奶味兒的腋下,還有那浴巾勒得死緊的胸為了下一秒猛力抽開往銀幕上ㄉㄨㄞ的彈起來……全剪出來了,是為了讓我們插進去。

——陳栢青〈男人誕生後〉,《髒東西》
 

白先勇的小說可以當地理課本,孽子其實是同志旅遊指南。

「我們竄逃到南陽街,一窩蜂鑽進新南陽裡,在那散著尿臊的冷氣中,我們伸出八爪魚似的手爪,在電影院的後排,去捕捉那些面目模糊的人體。」——《孽子》

如果那時有 KLOOK 或是 KKday,這是七〇年代台北男同志一日遊包套行程了。

小時候讀《孽子》,最好奇就是新南陽。「在大街上,在小巷中,在野人地下室,在新南陽的後排座椅上,當然,最後歸集到我們的老窩公園裡⋯⋯。」新南陽出現好多次,白先勇如果是第一代網紅,這就是置入行銷了。

《孽子》裡的新南陽是戲院,原址是南陽街 13 號。上台北第一站,照著地址巴巴朝聖去,呦,還真的有。

當頭「小鮮肉」三個字紅底白字,像是席德進那幅畫紅衣男孩一樣,顏色和慾望一樣顯目。一旁還註解「真材實料童叟無欺」,我說這戲院怎麼這麼明目張膽!仔細一看,還真是賣肉,原來是進了肉羹店。俱往矣,曾經的鮮肉成了咕咾肉,新南陽舊址早就成了混合大樓,有髮廊有旅社。

怎麼證明那裡真的有一間戲院呢?

尋找新南陽戲院變成我的業餘愛好。人家考古,我考秋勤,考同志相會的戲院。
熱線出版過一本訪談紀錄叫做《彩虹熟年巴士》,非常珍貴的口訪,保留珍貴史料,裡頭有一個王公公。他說自己 42 歲出道——在同志術語中,出道就是登入新公園的那刻——出道地點就是在新南陽。

王公公說自己坐在戲院最後幾排,黑暗中,一旁站著一位男人,不由分說,把自己交到他手上,自訪談中寫他那段非常精彩,原文照錄:

「我當時想什麼東西燙燙的,一看啊,就瞪他一下,他卻好像無所謂,他很老練,我倒傻傻的,心裡只想,你不要再來了,你再來的話,我就給你打手槍,結果他真的擺在我手裡,我就給他來一下了。」

你不要再來了,不然就要給你來一下。現代同志的性是方便麵,但六〇年代的相遇卻未必是來一客,有得吃的時候就大方吃。

對照九〇年代《熱愛雜誌》做過一期新公園口述歷史。訪問到曾為情治單位人員的黃先生,他回憶:

「就我所知道的,最早最早 GAY 的發源地是在五〇年代的南陽街一帶,就是現在停車場附近的地下室,以前是一家戲院,在戲院的地下室開了一家 BAR,叫『滿庭芳』老闆是一對陳姓夫婦⋯⋯」

時間上溯到五〇年代,看這黃先生說話真有意思,怎麼南陽街 13 號是個兔子洞嗎?會有 GAY 源源不絕冒出來?怎會叫「發源地」?

又去查了當年報紙。1974年 廣告版,南陽街 13 號,馬德里餐廳開幕。高級排餐。真人電子琴表演。

重新翻回《熱愛雜誌》,果然,口述歷史裡還有位署名張揚的男子追憶:

「以前南陽街上有家『馬德里』咖啡廳裝潢蠻不錯的,又因為離新公園近的關係,裡頭有許多消費的男同志。而同條街上的『新南陽』戲院則應該算是紅樓戲院的前身,因為當初男同志都是在這裡頭活動,是之後『新南陽』拆除才移師『紅樓』。」

五〇年代滿庭芳,七〇年代馬德里,中間還有一個新南陽。同志上上下下,進進出出,那麼大的台北無處可去,那麼小的地方卻好擁擠的相遇了,挖掘新南陽大樓的變遷史就是看透了台北 GAY 的前世今生。

那後來呢?

「後來,南陽戲院關門了,遺憾的男同志們轉戰紅樓戲院……。當時外地男同志還會特地到紅樓,指名找戲院院長「老王」⋯⋯。」王公公訪談中寫。

馬德里不可思議,曾經滿庭芳,最後都變成紅樓夢。
去尋找新南陽,我忽然明白的卻是,為什麼同志都去台北?

為什麼不呢?

那是台北欸。全台灣的首都。南陽街就在車站旁邊,「請借問播田的田莊阿伯啊, 人塊講繁華都市台北對叼去」,台北意味的是龐大的人潮。

那意思是,可以遇見更多人。
那意思是,同志有更多的機會可以遇到同志。
那意思是,可以隨時消失。

IMAGE

新南陽戲院現址。

2023 年,朴相映同志小說《在熙,燒酒,我,還有冰箱裡的藍莓與菸》在台灣出版了。韓文原名《大城市的戀愛法》。

問了朋友,為什麼本來的書名要叫做這個呢?他說,朴相映認為,只有大城市才能提供同志生活。都市的條件很重要。

在兩千年的首爾重新遇見六〇年代的新南陽。

男同志只有在大城市才能生存。因為大城市提供更多邂逅。也總能讓人隱身離開。不是男同志都愛來台北,而是在當時,台北提供了這樣的條件。

就像新南陽。

那裡不是兔子洞,同志不是從裡頭源源不絕冒出來。新南陽是黑洞,只能去那裡,一個又一個往裡跳。所以,從新南陽的後排座椅望出去,到底可以看到什麼?

有一天,陪我同門大師姐去做訪問。大師姐替《Fa電影欣賞》做專題,偉哉大師姐,九〇年代混過太陽系 KTV,家裡收藏各國怪奇影像光碟,有眼光,有膽氣,他總能找到新點子,那時他跟我說,他要去採訪插片電影院的老闆。

插片是什麼?
導演鍾孟宏在一篇文中提到他在白宮戲院意外看到男女裸露,「通常這類的色情影片在送審的時候,不雅的鏡頭已經被那些不肖的官員先看完以後,再火速地剪掉了」「戲院就只能趁這些警務人員還沒出現或是離開當下,把這些精采內容播放出來。」那就是插片了。鍾孟宏後來才知道,他在白宮戲院看的電影是《感官世界》。簡直是神象徵,插片就是從不相干的片段裡讓你感受完整的感官世界。

大師姐去採訪的對象正是白宮戲院老闆蕭瑞隆,訪談地點在戲院原址,戲院大樓曾開過餐廳、開過賓館開過補習班。我就好奇,大樓裡這些進出的孩子或是熱戀中情侶有沒有那麼一刻曾凝神細聽,似乎空氣中傳來若有似無的呻吟,那是聲音的鬼,透過杜比環繞音效一直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裡出不去。

大師姐很會訪,那蕭先生也是會講,感官世界的插入者一開口就很霸氣:「當時全省五大色情戲院,北部桃園和白宮,台南綠都,高雄今日,台中國賓,我就佔了五分之二。」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第一次聽說有人佔了兩個名額,這還不天下第一。

插片帝王說話都一段一段,像是段子,又像語錄。

「我是一般人,我就服務一般人。一般人愛看,我就敢插。」
「你知道什麼叫做 R 片嗎?裡面女生男生 RRR 叫的,就是 R 片。」

相關訪問可以看大師姐登在《Fa電影欣賞》上專訪,〈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癢」─專訪白宮戲院老闆蕭瑞隆〉,很敢問,一次全都露。這樣說來,作為訪問現場的旁觀者,我也是一則插片,忽然被插進去。

「你以為來看插片的都是些什麼人?」白宮主人說:「跟你講,都是中產階級,是上班族,股票號子跑完,就來坐一下,吹冷氣,下午開小差。你說都是底層來?拜託,社會底層要有錢,就直接去幹砲,就是這些中產階級,龜龜毛毛,愛看不敢講,要賺錢就賺他們的。

啊,我們中產階級鬱悶的性。

插片帝王跟著談起場次:「放完一片叫小散場,很多人會等片尾一次大放送,我們把有的片段都插進去,很稀罕,七八分鐘就很多。」

那不髒嗎?我想起地上滿地衛生紙。

他說:「什麼髒,大家搶著清理,那個椅子縫隙,都是硬幣啊。還有個阿婆,來嚐鮮,第二天又來找我,我問他有這麼好看齁,阿婆不好意思說,他昨天看的時候,把金飾金條忘在戲院椅子下了,說怕家裡會問,問我有沒有撿到。哎,看個插片,把家裡最重要的都帶來了。」

「啊,他們在後三排。」忽然他說。

誰?

喔,原來你們在這裡。那一刻,忽然明白插片帝王指的是誰。

「白宮戲院後三排。」蕭先生說:「他們可捧場了,也有默契,就坐在後面幾排,我們也知道,別打擾。」

新南陽真的是黑洞,通往台北許多戲院後方。孤獨的年代,他們總在那裡。

「那你怎麼知道他們是 GAY?」
「拜託他們手一下就摸過來了,那不然還能是什麼?」

一個法外之地。

「你不會想趕走同志嗎?」我問,其實是我最大的困惑,連我都覺得自己髒。
「那有什麼,誰都有需要,我啊,就只是借場所而已。」他說的義正辭嚴。我從這一刻就喜歡上這個帝王。

「你看過最色情的電影是什麼?」

「有部韓國片,片名我忘記了。講女主人在家慾火纏身,這時候,有個水電工來了,這片就拍女主人怎麼勾引工人。」帝王像在寫回憶錄,他說的活色生香,電線爆出火花,水管爆裂,電影裡男女兩人全程無接觸,但那個勾引,因為碰不到,所以用盡全力,就因為偷不成,所以更色情。

「那是我看過最色的片子了。」他說。

得不到的才最想要。

對不上的性,前排火熱朝天,有片就可以插,有對象就要發射,但末三排的男人們根本不在乎前頭有什麼。黑暗中,他們只在乎彼此。

白宮不在了,出了大樓,道聲各自珍重,大台北哪裡都可以去了。可哪裡都不想去了。去哪裡都一樣。一直沒有找到呢,我真正想問的,有沒有那樣一個地方可以借放一下好嗎?

IMAGE

白宮戲院現址。

 

【跟蹤小說家跟蹤】

靈感很難追,小說家一直跟。想當故事的狗仔,後來發現自己成了週刊主角。旁觀者變當事人。那些筆下小說怎麼誕生的?小說的花邊與邊角料足夠生出另一個故事,跟著小說家八卦臥底跟拍。


【陳栢青】

1983 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並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出版有散文集《Mr. Adult大人先生》、小說《尖叫連線》、《髒東西》,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

#陳栢青 #色情電影院 #白先勇 #新南陽 #同志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陳栢青
圖片提供陳栢青
封面設計周筱晨
核稿編輯吳浩瑋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