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栢青・跟蹤小說家跟蹤 EP2|男男三溫暖,越暗的地方你越露

陳栢青・跟蹤小說家跟蹤 EP2|男男三溫暖,越暗的地方你越露

作者陳栢青
日期12.07.2024

他們走進一個挑高兩層的空間,小賀還體貼地替穆樹擋開撞來的人群,穆樹自己卻很享受,他想這孩子就是不懂事啊,這就是三溫暖的空間學,都是過客,有什麼好過不去的呢。而且就因為窄啊,因為擠,手招著,肉貼著,咻的就滑進去了。就是要碰撞,要貼緊,所有的摩擦都是為了生熱,熱了才能出火。

——〈世界之胃〉,《髒東西》,陳栢青

我的 GAY 朋友 K 說他絕對不去曼谷了。
那是潑水節的第三天。

我問他為什麼?
他說,這批太純了。

有多純,點開同志交友軟體就知道了。地無三里平,天無三日晴,結果你刷開交友軟體頁面,上頭登錄的同志會顯示距離,以前是五百公尺一位,一公里兩位,結果這下子,距離零公尺就有三、四十位。地無三里平,全讓同志填滿了。天無三日晴,黑壓壓萬頭鑽動都是我族。這批同志純得不能再純。要上帝在半空點了杯星冰樂,把吸管插上曼谷,這一吸,哇!濃醇香,每一口都是 GAY 的味道。

「那不是很好嗎?」哪個同志不這樣幻想,小叮噹如果電話亭,如果異性戀和同志交換過來,有一天,推開門,異性戀是少數,全都是同性戀。

「但問題是,你本來以為會發生豔遇,你好不容易對公司請了假,說奶奶死了、阿姨病了。你省吃儉用買機票——那幾天還特別貴,你好不容易買到,還只能買廉航,膝蓋抵前座讓你懷疑死掉的奶奶、阿姨,棺材蓋都沒那麼小——好不容易到了曼谷,你穿上最帥的衣服。你卸下面具,對,你是偷到喘氣的機會⋯⋯。」

「結果呢?」

「結果你一刷開軟體,不,你走在街上,你發現身邊全是奧運國家隊。王冠閔李智凱楊勇緯李洋王齊麟⋯⋯,你想像他們都是 GAY,公狗腰、麒麟背、萌大奶、臉小腿長、器大活好⋯⋯。」

「那曼谷還不是 GAY 的夢幻迪士尼樂園?」

「可就我還是口罩國家隊啊!遮不住胖肚子、原生臉,因為太熱流汗,九一分頭髮露出太凸的額頭⋯⋯。」

是啊,這樣說起來,我周遭一些網紅朋友的 IG 動態可以作為 K 的焦慮診斷證明。潑水節前三個月,他們逐步減碳水,加強重訓並做有氧間歇。提前預約時間日曬補泳褲痕、蜂巢皮秒水飛梭,時不時貼一下胸甲照片、螢光內褲照,問大家要買哪一款⋯⋯。

「他們是當軍備競賽在做操演。拜託,那是大國博弈欸!你說我能佔到什麼便宜?」

競爭者焦慮。

以為到了夢幻國度,結果也只是到了夢幻國度。花車大遊行,王子在寶座上對我們揮手,我們依然是,最後被落下來的人。

「所以我下次絕對不來了。」K 說。
「可你不就在這裡嗎?」我問 K。那時我們全擠在曼谷最熱門的三溫暖櫃檯旁。
「對啊,所以我才在這裡。」K 說:「搞不好有機會。」

他一句話把繞在櫃檯邊,當做吧台倚著的那群人全都笑了。

有那麼多人,就以為自己還有機會。
那麼黑,也就可以放心袒露了。
那麼孤獨,就算那麼孤獨,也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可以被安放。

會進來這家三溫暖,都是因為那則 LINE 群發送的廣告,潑水節將在頂樓舉辦泡泡趴。「你一定要見識看看。」K 對我說。那真的是去朝聖的。第一次看到去男男三溫暖還要排隊的,把那條小巷子排得比主街還要擁擠。

「本來是另一家 R 開頭的三溫暖獨大,結果有一年潑水節,死了人,警察進去抄,就沒落了,被這間三溫暖老闆買下來,現在換這家興盛起了。」K 細數三溫暖起落像是回顧自己的青春。

眼看它樓塌了,眼看它樓起了,這間三溫暖不在地底,樓高四層,沿著樓梯往上,那四樓還是陽台加蓋,可以看見風景的呢!

因為熱,逐漸暗下來的天空怎麼看都帶幾絲紅,空氣都溫溫的,幾張峇里島風格的吊床在燈下晃啊晃。

「所以泡泡趴會辦在哪裡?」我還傻氣地問。

這不就來了!一回頭,工作人員推來一台機器,噴出來了,半空湧出無數泡沫,再是空中樓閣、露鋼筋水泥地,忽然也泡沫鋪地,無數裸體男孩漫遊泡沫之中,泡沫中時不時露其精壯二頭,偶爾裸出半個胸,多露,還喜歡他的藏。誰知道下面發生什麼,「小牛的哥哥帶著你捉泥鰍」,一個極樂世界。

一切如露如電。如泡沫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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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馬翊航。

「新山的小天,你的海賊團朋友在櫃檯處找你。」

是找到大祕寶了嗎?半空傳來廣播聲。我說讓讓,撥開泡泡和泡泡一樣貼上來的手,往下頭走去。臨到櫃檯,我說,我認得你的聲音,剛剛你也有廣播。

「十五分鐘前你的廣播是:『高雄的潔西卡,你的朋友說,他已經到後驛的下一站了,請速至門口集合。』」
「對啊,我也奇怪,這些台灣人為何要我這麼說?我們這裡是席隆站啊!不是後驛啊!」
「後驛下一站是凹子底啊!已經到底了,頂到了,滿足了就可以走了。」我說。一個高雄才懂的站,一個到遠方也不能滿足的慾望。

站櫃檯的是一個面相很好的男子,圓圓臉,福泰的笑。他把麥克風放下,說自己也在另一間三溫暖當櫃檯,明後天也歡迎捧場。

是有華人血統嗎?可不問出身,便是彼此的歸處。這也是三溫暖的守則了,我們就這樣聊上了。

「台灣也有男男三溫暖嗎?」他問。

「有喔,好幾家呢!事實上我還去訪問過其中最老牌的老闆喔!」那是為了一個展覽的企劃,特別約了老牌彩虹三溫暖老闆。

「三溫暖門口有珠簾,情深深雨濛濛,撥開簾幕,好像進入另一個世界,欸,這樣看,他櫃檯設計蠻像你們的,老闆就在你的位置上做串珠、作手工,你瞧他還送了我一個。」

我展示我手上手鍊給他看,褲子都脫了,偏偏裝飾沒有脫,那是另一樣三溫暖的服裝守則。

「老闆還跟我說,現在我看到,門口那個用天堂鳥花和菊花裝飾的花鳥畫,還有一旁的大型花籃上插花,都是他自己做的,不求人,裝潢自己來。」
「哇,那不比我還有才華?」
「我也是這樣讚美老闆啊!他可得意了,他說,他在街上遛噠,看到那種婚禮葬禮不要的匾額、丟掉的花,對!我們台灣都會有送花環花圈,他就會去問可不可以帶回來⋯⋯。」
「那該不會你手上的串珠⋯⋯?」
我對櫃檯用那種「你懂得」的一笑,正如老闆那天這樣對我笑。
——「怎麼可能,鬧你的啦!」老闆那天也是這樣對我說。

「那你去三溫暖,最在意是什麼?」櫃檯反問我
「男人啊!」旁邊有人吆喝。
「裝潢?格局?還黑黑一圈,燈關了都一樣。」
「不一樣。」旁邊又有人說:「現在是人挑人,但還有三溫暖挑人的。新宿二手書店樓下那家,只找四十歲以下,我好不容易想趁四十歲生日前去一次,趕在越線前去,結果櫃檯老兄一看我,用日文說,過頭了。」
「什麼過頭了?」
「頭髮啊。」他說,把額頭前捲髮往下拉,過了眉毛:「他們規定入場的,頭髮不能超過額頭一半⋯⋯。」

所以大家都在挑。大家都沒得選。

「我真的沒去過太多家。」我說:「不過,我去三溫暖都會看神明。我問你喔,你們三溫暖拜什麼神?」

其實不用他說,這家三溫暖門口有蟾蜍咬珠,招財又進寶。「台灣彩虹三溫暖拜什麼?拜觀音啊!老闆跟我說,以前傳說這裡是刑場,有人被槍斃,觀音在地下室,後來被請上來⋯⋯。」

「男子陽污,女子陰穢,獨觀世音集兩者之精於一身,歡喜無量啊!」一旁櫃檯邊中年男人說。

喔,這我知道,葛優的台詞,霸王別姬,袁四爺對張國榮說的,看到美麗的男人,若不能佔有,也就升起想膜拜的衝動。

我想,在這裏,大家都是暫時的觀世音。

光聽到「雞」,櫃檯旁大伙兒又都笑了。真奇怪,大家都這麼挑,不過快樂又這麼簡單。

「那你覺得跟台灣三溫暖比起來,我們這怎麼樣?」

台灣 NUMBER ONE。
不,我沒有這樣說,同志世界裡,誰在乎 NUMBER ONE。只有一與零,哥與弟。

我說,我沒去過很多,但是,我發現,所有國家的三溫暖都很像,像同一套,都是一個圓。

「怎麼說?」
「彩虹三溫暖老闆跟我說,他學設計和土木出身,三溫暖他自已規劃,現在台灣有這樣的,他故意設計成這樣讓你闖,暗房區、小房間、躺椅看片區、大通鋪、告解室偏偏挖一個洞、吊床區⋯⋯,但你怎麼繞,最後變成一個環,欸,又回來到頭了。」
「我們這也是啊!」
「欸,我真的不想再來了。我再待半小時,最後一個。」K 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在我耳邊說。

我對 K 點點頭,繼續說:「啊,我又想起來,我又想到之前去德國時,遇到一個台灣小演員,他說要拉我去見識柏林的三溫暖。」
「媽的還說你沒去過很多。」黑暗中又多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那是真正的主題樂園啊!太空船暫時降落地球,電梯往下,going down,夠淫蕩。一開門,哇!隱藏光源掮在水池下和牆面,你在乳膠和白牆中走。有一瞬間真的會想,好像在遙遠的未來,只剩下我一個人⋯⋯。」
「別說是未來,就算是現在,我也好像只剩一個人⋯⋯。」

「有豔遇嗎?外國人真的比較大嗎?」
哎,三溫暖裡,誰不是誰的外國人。
「可我哪管大小啊,我繞沒半圈,就發現我和朋友失散了。那裡可是柏林欸,沒有你這種廣播。」
「怎麼辦?迷失在外太空?」
「此起彼落的呻吟聲中,我忽然大聲唸出我朋友在那部電影裡的台詞。」
「幹!一下子,我就聽到拐角某個地方,遙遠的回聲,他在跟我對戲。」
是啊,我們都只是演的。
但那麼情真意切。

我忽然發現,欸,櫃檯邊的人越來越多。

這時櫃檯男子忽然喊一聲:「幹!」
「怎麼了,誰在幹?」
「不是,我麥克風忘記關了。」
所以我們剛剛的對話⋯⋯?

我抬頭一看,這才發現,整棟三溫暖比平常安靜好多,什麼時候,身邊湧來許多人,好像在黑暗中聽脫口秀,根本像在開 PODCAST。

在這棟寂寞的樓裡,有人聽到我的聲音嗎?
是不是大家都這樣急吼吼的想出來。但其實,又想要有什麼進去。

「欸,頂有意思。老鐵,再多說點。」
我忽然不知道要講什麼,於是我開口:「啊!這倒讓我想起馬尼拉的三溫暖。」
「不會吧。你到底去過多少個三溫暖?」
「這不是我去的。是我在馬尼拉當兵。」
「啊?你是軍人,唉呦,我摸摸。砲操會不會?」

三溫暖裡,人和故事都一樣,總不時被插入。不,我是替代役,但我決定不解釋。

「是跟我一起被派去的朋友跟我說的,他在教會學校服役,修女對他很好,還給他個人房。役期結束的時候,修女還跟我們長官說,我朋友像是上帝的僕從,天使的禮物,每天一大早,六、七點,陪著修女一起在門口迎學生入門⋯⋯。」

「我把那記功的嘉獎令跟我朋友說了。他說,唉呀,他受之有愧啊!其實是每天到十二點,學校裡大家都睡了,他就叫計程車,去馬尼拉的三溫暖。然後,三溫暖裡沒有時間啊!他都練出肉體記憶了,要趕在六點學校開門前,搭第一班公車回學校,哪知道剛好修女就在門口,於是他就跟著招呼同學上學⋯⋯。」
「他說,那是日間部的修女。我是夜間部。我也去黑暗中服侍。」

「好熱。」黑暗中更多人在聆聽,我感受到噴出來的熱氣。

「後來,我都會跟這個同梯一起回馬尼拉,連續回去好幾年吧!每次回馬尼拉,他還是會去三溫暖。他跟我說,還是那條熟悉的小巷,還是那個熟悉的櫃檯,進入熟悉的黑暗中,熟悉的烤箱,他會發現,欸,怎麼還是那些老面孔,我們都退伍幾年了,結果那些老人還在裡面,一頭一臉的汗,一樣發光的眼睛,跟他說,阿仔啊、阿弟啊,你回來啦。」
「他們就像是至親那樣彼此拉著對方的手。你也還在。是,你在啊,這些年,你還好嗎?」

「是啊,好熱。那個風扇可以開一下嗎?」

「有時候我會想,他們,是不是都死了?」
現場一片起鬨的叫聲。「說鬼故事也不會變涼一點啦。」

「我從台灣來的,我們台灣,有一個新公園,傳說同志都在那裡尋找彼此,我就好奇,蓮花池為什麼是圓的?」
「今天我來到你們這家三溫暖,我忽然想,要不是新公園蓮花池複製了三溫暖,不然就是三溫暖複製了新公園。那總歸就是,就是慾望的形狀⋯⋯。」

「欸,這次真的最後一個,你再聊一下。」K 什麼時候出現的呢?他在我耳邊說,也許那不是 K。但誰都一樣,誰都這麼想。

因為得不到,所以一直想要。得到了,又覺得太容易,所以想找下一個。

最後就是最初,慾望也是一個圓。
也許我們永遠出不去了。

真的好熱。

「但我想再爽一次,再一次就好了,再一下下。」
「但我還想再說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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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馬翊航。
 

【跟蹤小說家跟蹤】

靈感很難追,小說家一直跟。想當故事的狗仔,後來發現自己成了週刊主角。旁觀者變當事人。那些筆下小說怎麼誕生的?小說的花邊與邊角料足夠生出另一個故事,跟著小說家八卦臥底跟拍。


【陳栢青】

1983 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並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出版有散文集《Mr. Adult大人先生》、小說《尖叫連線》、《髒東西》,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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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陳栢青
圖片提供陳栢青
封面設計周筱晨
核稿編輯吳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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