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以後，禁止製作觀看後會降低道德標準的電影──《海斯法典》與好萊塢黃金年代裡的陰暗

雖然他們認為電影應是一種不具備明確的教育或宣傳功能的娛樂形式，但他們知道，電影在其自身的娛樂領域中，可能對人類精神或道德的進步、追求更高層次的社會生活，以及更正確的思想負有直接的責任。

隨著無聲電影向有聲電影快速轉變的過程，他們意識到自己有必要在這樣的時機下，撰寫一部規範有聲電影製作的法典。

——電影製作守則

1930 年 3 月，美國電影製片人與發行人協會（Motion Picture Producers and Distributors of America，MPPDA）正式頒佈一套名為《電影製作守則》的電影自主審查法規。當時擔任協會主席的，是曾任美國郵政總局局長的威爾海斯——如今人們或許早就忘記這個名字，卻永遠記得這部以他的名字為暱稱的《海斯法典》。

整部《海斯法典》包含了 3 項總則、12 項細則，以及對於總則和細則的解釋條款。在二〇年代的狂飆與失序之後，《海斯法典》設下的道德審查標準為製片人和投資方們開闢了一塊全新、乾淨的好萊塢，從 1930 年頒佈到 1934 年開始嚴格實施，好萊塢沒有髒話、沒有血，沒有性。

沒有髒話，要怎麼罵人？沒有血，要怎麼殺人？沒有性，要怎麼談愛？整整三十年，好萊塢導演們想的比創作更多的，是如何以創意規避審查標準。

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策劃「好萊塢30：有聲之年，好戲登場」主題節目，瞄準黃金閃爍的三〇年代好萊塢電影——彼時有聲電影剛剛興起，全新的設備技術輪番上場，大蕭條年代裡的觀眾走進戲院裡享受片刻夢幻。但在創意狂飆的背後，節目片單也反射了《海斯法典》對於電影製作和映演的限制，從前法典時期的寬鬆到日後的緊縮，黃金年代裡並非只有光榮。

但不管在任何年代，審查制度永恆的啟示是：威權可以有一百種變形，創意也是。

＊以下內容涉及電影情節發展，在意者請自行斟酌閱讀。

《娃娃臉》：敗德有理

十二、令人厭惡的主題
必須謹慎得體地處理以下主題：
販賣女性，或讓女性出賣貞操。

——電影製作守則・細則

1934 年 6 月 13 日，《電影製作守則》修正案正式通過，負責審查的法典執行局（Production Code Administration，PCA）順勢成立，嚴格規定 1934 年 7 月 1 日後上映的電影都需經過 PCA 核可。

由華納兄弟發行的《娃娃臉》正巧在法典正式上路的整整一年前上映——但這並不代表電影就能倖免於審查之手，正是因為《娃娃臉》的悖德與挑釁，成為加速法典執行的關鍵稻草。

電影中，芭芭拉史坦威飾演的女主莉莉從小被繼父剝削，後來離開家鄉到大城市，沿路以美貌作為手段，不斷獲得向上攀爬的機會，而被她利用過的男人非死即傷，唯獨莉莉成為贏家。芭芭拉史坦威把莉莉出身貧微，為了更好的生活而周旋於男人之間的態度，詮釋地毫無歉意，卻又讓人無可奈何，再加上渾身噴發的費洛蒙，讓道德的灰色地帶反而顯得更加誘人。

即使以現在的眼光，借玩弄感情上位的女性角色都經常被視為反派，更何況在三〇年代，整部電影簡直處處都是道德地雷。在正式上映前，海斯辦公室就試圖阻止電影公映，而後紐約州的審查委員會表明未過審，片商因而大刀一砍，刪去露骨的性暗示片段，並且在片尾加上警世意味十足的結局：莉莉失去一切回到家鄉，從此過著樸素的生活。

那是《海斯法典》還未正式實行的年代，審查制度就可以改變一個不貞的女人的結局。

直到 2004 年，《娃娃臉》未經審查刪改的原始版本出土，人們才聽見原版本裡最讓人衝擊的一段話，是電影開頭一名老鞋匠拿著尼采的《權力意志》對著女主角說：「你必須成為主人，而非奴隸。看這裡，尼采說『無論我們如何理想化人生，人生只不過是一場剝削。』這就是我要說的——你去剝削吧。大城市裡有各式各樣的機會，去利用男人，要堅強無畏；利用男人，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他的語氣沉穩，悖德得那麼理所當然。

《風流寡婦》：戴著腳鐐跳舞

六、戲服
絕對禁止全裸。包括寫實的裸體或剪影，以及影片中其他角色提及淫蕩或放蕩的內容。
應避免脫衣場景，除非情節必要，否則切勿使用。
禁止不雅的、過度的暴露。

——電影製作守則・細則

比起《娃娃臉》在法典上正式生效前就遭到審查干預，在 1934 年 10 月上映的《風流寡婦》，雖然已經背著法典的鐐銬，但在審查縫隙間閃躲的姿態反而顯得輕盈。

《風流寡婦》改編自同名的輕歌劇，原始的劇情就讓它註定成為《海斯法典》的眼中釘：風流的伯爵奉國王之命勾引即將移民的貴婦，卻在異國舞廳裡對舞女暈船。然而喜劇大師劉別謙的功力不只在妙趣橫生的對話，更在於閃躲審查的技巧。

在已知審查的前提下看《風流寡婦》，更訝異於那些得以保存的瞬間：喜劇化的出軌場面、春色無限的更衣橋段（搭配搔首弄姿及性感絲襪）、成群的康康舞女郎在側翻中一閃而過的底褲畫面、凝視到堪稱戀足的腳步特寫，以及最後一場審問伯爵的法庭戲，端出來的呈堂證供是一條又粗又大的香腸——是的，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即使電影看似擦邊挑戰法典規範，《風流寡婦》實際上還是面臨了刪改之惡：比如淡化舞廳其實是妓院的事實，以及某些關鍵場景中，鏡頭和演員都刻意保留微妙的距離。但作為劉別謙首度迎戰《海斯法典》的作品，《風流寡婦》在這場戰鬥上還算得上成功。

《狂徒淚》：規矩之外

一、 違法犯罪
違法犯罪的處理不得：
傳授犯罪之方法。
激發潛在犯罪者的模仿慾望。
讓犯罪者顯得英勇、正義。

——電影製作守則・細則解釋條款

《海斯法典》開頭第一條，打擊的不是色情、不是髒話和敗德，它的首要目標，是犯罪。

然而在《海斯法典》誕生的三〇年代，也正是好萊塢黑幫電影（gangster film）類型興起成形的時候，而《狂徒淚》作為在法典執行後上映的黑幫電影代表作，勢必得回應當中的道德審查。

《狂徒淚》在角色上抹去了善惡之間的清晰界線，少年犯傑利和洛基結夥偷竊，後者被捕，前者卻順利逃脫，成了受人敬重的神父。洛基出獄後依然混跡黑幫，成為城市裡一群街頭不良少年眼中的英雄。

《海斯法典》對於黑幫電影的限制在《狂徒淚》中顯而易見：開頭洛基一連串的為惡只見於報紙標題，實際的犯罪場面輕輕帶過；而幾場重要的槍戰戲受限於法典規範，不見一滴血，也不見子彈打在人身上的場景，幸好還有導演麥可寇蒂斯傑出的場面調度，才維持了節奏的張力。

十二、令人厭惡的主題
必須謹慎得體地處理以下主題：
實際的絞刑或電刑作為對犯罪的法律懲罰。

——電影製作守則・細則

電影尾聲，神父探望獄中即將執行死刑的傑利，請求他在臨行刑時哭喊求饒，而非像英雄一般赴死，以免被孩子們視為榜樣——這段安排簡直像是麥可寇蒂斯對於《海斯法典》的直球回應。

但導演並沒有因此讓審查主宰電影。洛基面對神父的請求嗤之以鼻，但行刑的一幕，導演在攝影機和電椅之間架起一片白布，觀眾只能透過剪影聽見洛基臨刑前的哀嚎，英雄是為了孩子們而作戲或是真的臨陣畏縮，沒有人能知道。

這個模稜兩可的結局設計，雖然在當時曾被影評批評為「做作」，但麥可寇蒂斯只用了一塊白布，不只解決《海斯法典》對於電刑畫面的呈現規則，也讓電影倖免於審查扁平的善惡二元模樣，反而更直接地挑釁法典裡規範的「不得讓犯罪者顯得英勇、正義」。

那是審查之下最偉大的創意，一切合乎規則無可挑剃，但留下的思考，卻能夠溢出規則之外。

《女人們》：審查的微笑

二、性
出於對婚姻和家庭神聖性的尊重，三角關係，即第三者對已婚者的愛，需要小心處理。這種處理不應引起對婚姻作為一種制度的反對。

——電影製作守則・細則解釋條款

1939 年，喬治庫克執導的《女人們》上映時，最大的宣傳噱頭除了金字閃耀的演員陣容外——是米高梅號稱整整 133 分鐘的電影裡，沒有出現任何一位男性，劇中 130 個有台詞的角色全都是女性。他們甚至宣稱，連電影裡的狗都是母狗。

這樣一部沒有男性、沒有情愛親熱畫面、沒有血腥謀殺犯罪的電影，還能夠違反什麼樣的道德審查呢？

然而根據共同編劇 Anita Loos 回憶，導演喬治庫克當時是在輕度焦慮的狀況下，被米高梅抓來救場，以度過審查的關卡。《女人們》最初原是劇作家 Clare Boothe Luce 的同名戲劇，被製片買下打算改編成電影，卻發現原劇本中有太多過激的笑話和髒話，絕對逃不過審查之眼。

在喬治庫克的把關之下，《女人們》最終的台詞乾淨又不失機智，但即使如此，整部片似乎都在大膽挑戰《海斯法典》對於婚姻及家庭的維護。片中雖然沒有出現任何一位男性，但充滿了勾引男性的第三者、勇於離婚的元配，結了又離離了又結的前衛伯爵夫人向女主角鼓吹離婚之美妙，堪稱毀家廢婚的代表。

然而前頭的情節再怎麼衝撞婚姻的神聖性，到了結尾，依舊不脫元配反擊扶正的第三者、離婚怨偶大復合的俗套戲碼，無論是受限於社會氛圍或是法典限制，那樣的衝撞只能失敗收場。

電影最終，女主角舉起雙手奔向前夫——那張狂喜的臉，看起來更像是《海斯法典》的勝利。

▍「好萊塢30：有聲之年，好戲登場！」主題節目
時間：2024.09.07-09.29 
地點：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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