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若開嘴是金包銀──專訪蔡秋鳳
1996 年,蔡秋鳳發行簽進滾石唱片後的第一張專輯《算命》。這是 13 歲出道以來,她待過的第 6 間唱片公司,和發的第 14 張個人專輯。
同一年,滾石 5 樓辦公室樓上的魔岩唱片則出版了伍佰的《愛情的盡頭》、羅百吉的《什麼世界》、豬頭皮的原住民舞曲專輯《和諧的夜晚 OAA》,黑名單工作室的《搖籃曲》,以及由林強操刀的《南國再見,南國》電影原聲帶——
九〇年代一眾新台語歌運動的天才健將,都在那棟滾石大樓裡了。
是在那些不一樣的台語歌裡,蔡秋鳳有了想「做自己的音樂」的念頭。
尤其是伍佰。
彼時的伍佰才剛以〈浪人情歌〉闖出名號,依然是蔡秋鳳口中「足惦惦」的同事,內裡的音樂能量卻比誰都還洶湧,直到兩年後的《樹枝孤鳥》,將新台語歌運動衝出另一波高峰。
浪潮裡蔡秋鳳只是旁觀者。她卻發現自己也有想要唱的歌、想要做的音樂。
在唱片公司的牽成下,伍佰為蔡秋鳳寫了一首〈飄泊的風度〉。唯一的一首。但那不是滾石吝嗇,1998 年的《生活影印機》,唱片側標上最顯眼的一行大字寫著「4 大意想不到+理應如此超特級製作人:豬頭皮+潘芳烈+黃建昌+張振杰」,文案繼續羅列專輯裡的天兵天將:路寒袖、施文彬、陳小霞、武雄、林秋離⋯⋯,公司把對蔡秋鳳的企圖心,都寫在這群「理應如此」的陣容裡。
「那時候滾石對我滿有想法的——本來他們還要把我跟羅百吉結合欸!還有陳昇嘛捌予我錄音,後來李宗盛嘛欲寫一首歌予我,到尾啊就散去矣。」
一方面是社交上少根筋,緣份無法把她們牽到一起。另一方面,當時那些新的台語歌總像一個另外的世界,「那時候我們離人家離得很遠,有時候真的不懂——也不是不懂事,主要是時代不一樣。」
蔡秋鳳的世界是暢銷台語天后的世界、是傳統台語歌的世界,時代要她繼續留在那裡。於是天才與天后短暫相交,最終只是不輕不重地一筆帶過。
世面
唱歌對蔡秋鳳而言,幾乎是一路被推著走的。
「其實我當歌手是我也不知道,就懵懵懂懂⋯⋯到現在我也不懂。沒有人想到我會當歌手。」
從小在雲林四湖的鄉下,她就是庄跤裡最愛唱歌的那個,平常在學校升旗要指揮眾人唱國歌都會緊張暈倒的怕生個性,卻能夠毫不遲疑地站上廟口歌唱比賽的舞台。11 歲跟著全家搬到台北,她一頁一頁翻著歌本裡歌唱教室的廣告,從裡頭找到教唱歌的陳和平老師,拉著二姊要她帶著自己去拜師學習。
在陳和平音樂教室,蔡秋鳳錄下人生第一首歌。代價是八千塊錢。
「你知道陳老師多惡質(ok-tsit)嗎?有一次胡瓜問我,我就說我們老師是死要錢的——那時候我們錄音,叫我們出錢欸!好像是八千塊,我們那個年代哪有錢,我就叫我二姊去借。我不知道唱歌是要錢的,我覺得我們唱歌,是人家要給我們錢啊!」
但八千塊也換到了被聽見的機會。上課不到幾個禮拜,甚至還來不及學識譜,蔡秋鳳獨一無二的聲音就被發現,13 歲簽進麗林唱片,發行人生第一張專輯《黃昏的約會》。
同樣被發現的還有蔡秋鳳偷偷學唱歌的事。傳統的鄉下家庭不喜歡女兒唱歌,更不可能讓她當歌星,「不像現在,如果家裡有一個人唱歌都很開心,我們家是不行的。你也知道我們鄉下人很死腦筋、足固執的——伊就驚人講,咱散赤(sàn-tshiah)甲欲死,哪有可能去做歌星!」
最終妥協的結果,是家人只讓她錄唱片,不能上電視、不能現場演出,拋頭露面的一律禁止。直到幾年後跳槽到東尼機構,唱片公司私下帶著蔡秋鳳上綜藝節目:《綜藝100》和陳今珮的節目,那是她第一次見世面。
1987 年,蔡秋鳳改簽進愛莉亞唱片,在新東家的第一張專輯《什麼樂》,搭上台灣八〇年代大家樂盛行的風潮,她起初還想,「蛤,怎麼叫我唱這一種歌,我還不知道什麼叫大家樂!」結果出乎意料,「後來就不得了了。」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一炮而紅。
從瘋迷大家樂的濁水溪以南一路反攻到全台灣,所有人一夜之間認識了這個唱著「99 講是天公牌/00 講是地王牌」的聲音。蔡秋鳳順勢被當時的老闆帶上秀場,初次登場,「真的,為我瘋狂。這樣講很不好意思,你現在看到誰最紅,就是那種狀況。」
這一切對鄉下來的害羞阿戇太過衝擊,「我哭得要死。因為突然間從 5 歲到 100 歲都知道妳,我會受不了。反正就是唱到每一天都哭。」
哭是因為怕生。當時秀場的綜藝大哥看她白紙一張,總要在台上鬧她一下,一鬧就哭。哭也是因為勞累,每天早上剪綵、下午進秀場唱一場,到了晚上又有兩場,「我只是覺得我要休息,我要睡覺。那時候還不滿 20 歲,每天這樣一直趕一直趕,我就覺得我很痛苦。」
兩年之後,《金包銀》接著推出,蔡秋鳳三個字從此「框金又包銀」。
時代和運氣把她推上頂峰,但只有她知道裡頭也有身不由己。

這一邊,那一邊
唱了 45 年的歌,蔡秋鳳最常形容自己的三個字,是「公務員」。
從 1979 年發行第一張專輯以來,45 年裡累積了 39 張作品,幾乎以一年一張的速度在做專輯,「足 siān 的好無!較唱嘛是按呢,唱片公司都一樣啊,都沒有變化,你覺得不會厭煩嗎?」
尤其厭煩身上的苦情標籤。從 13 歲未知人事,就先學會唱那些被人拋棄、漂浪𨑨迌的悲情歌詞,長大後才知道,自己根本沒什麼好可憐的。「以前那個年代,唱片公司會把你塑造愈可憐、愈庄跤,數字會講話——俗閣有力。其實那些悲情,都是公司和觀眾給我的。」
何況這個時代早就不流行苦情女的自嘆自憐。風水輪轉,九〇年代的新台語歌在二十年後捲土重來,新世代的台語歌手輪番出現,為台語歌帶來了搖滾和爵士,饒舌與節奏藍調混搭,甚至香頌也來參一腳。市場上的聽眾把金曲獎入圍者分成兩邊,一邊是模樣千變萬化的新台語歌,一邊是保留傳統台語模樣的本格派。蔡秋鳳理所當然被劃到本格派。
但她不甘心只待在那一邊。
那幾年裡她聽了茄子蛋的〈浪子回頭〉,搖滾的基底之上,歌詞和口氣卻都是她熟悉的台語歌的滄桑,「我不相信我不能唱,我也可以唱啊!為什麼我不能唱?」
2022 年,蔡秋鳳離開華特唱片,沒有再和其他公司簽約。回歸自由之身後的第一件要事,就是做一張自己想要的專輯。《憐朱安》找來陳國華擔任製作,同名開場曲搖滾催落,引來 YouTube MV 影片下的留言驚嘆:「怪怪調!怪怪譜!怪怪詞!怪怪腔!但就是有特色!」「佩服陳國華老師!也希望蔡秋鳳改變歌路!多唱此類歌曲!帶給台語歌曲新曲風!」
「當我開始要做自己的音樂,我就想說我要做不一樣的。要改變,就是要讓自己不一樣,不然我寧願休息。」
改變的慾望燃燒,她沒有給自己停下腳步的時間。2024 年的《戲台》,蔡秋鳳一口氣邀請謝銘祐和柯智豪擔任專輯製作人——儘管一開始朋友放柯智豪的音樂給她聽時,她心裡想的是「他的歌我也聽不懂。跳 tone。」但至少,她聽得出柯智豪的編曲與眾不同。
而且那樣的不同裡,能長出一個不一樣的蔡秋鳳。
以前做唱片像是上下班,拿到歌後進錄音室,錄完收工,就算大功告成了。如今自立,大小事都得自己做主,「有唱片公司的老闆跟我講,阿鳳妳足有想法的,啊唱這麼多年,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啊!」
柯智豪旁觀蔡秋鳳的衝勁,不只因為經驗豐富,背後推動的還是大破大立的企圖心。「其實她對故事跟歌是有想法,而且她對這件事情是充滿熱情的,我覺得這個很厲害。因為其實歌手很多時候就是把歌唱好,不見得每個人都對這種事情有興趣,因為這其實浪費時間又很累。」
累確實是累。她其實自己也不喜歡那些無關音樂的繁瑣事,「有一些合約什麼的,後來我就交給老師,我只要去認真唱我的歌就好了,我不要搞,不然我會起痟。所以當我出《憐朱安》後,宣傳結束我就一一打電話:頭家,以前我若共你要求啥,我共你歹勢。我現在自己做,我才知道。」
可是,「這是我夢寐以求、自己爭取來的。我還是不會放棄。」
敢若蔡秋鳳
在獨立出專輯之前,也不是沒有嘗試過改變。還在當唱片公務員的年代,蔡秋鳳就曾經向製作人提出突破的想法,首先最急需改掉的,是自己的聲音。
自己的聲音,指的當然是鼻音。
全台灣人都會唱的那一句,用濃濁鼻音擠出「別人的性命是框金又包銀」,已經成為蔡秋鳳揮之不去的標籤。就連那些年紀比〈金包銀〉還小的年輕人,也能張口就來一句「Balangehcimia」。
她其實一直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唱腔是特別的,所謂鼻音在她印象裡,是高凌風或崔小萍那樣的聲音,「她是真的鼻音很重,我這個是腔調。」第一次被點出鼻音,是九〇年代上《龍兄虎弟》,費玉清在節目裡哼哼哈哈地模仿,台下眾人大笑。
除了她自己。
起先被模仿,蔡秋鳳回到家對姊姊哭:「為什麼我唱歌人家都在笑我?我不知道那個就是特色,人家才模仿。那時候心態就覺得人家都在笑我,我回去跟我家人說,我不唱了。」
當然她還是繼續唱下去。但怎麼跟自己的聲音和解?蔡秋鳳說得天經地義:「我其實要感謝費玉清,他自從模仿了之後,我秀場更接不完,給我賺到很多錢——就和解啦!」
後來才知道,特色對於一個歌手來說,是最求之不得的事。前幾年在華特唱片發《十全十美》和《走不知路》,她嘗試把鼻音斂起,「我想說現在的年代,這種聲音可能要改一下,腔不要這麼重——數字會講話。我改變兩張,兩張都賣不好。人家都在說這个是誰?敢若蔡秋鳳、閣敢若毋成,四不像。」
原本改變是野心勃勃地劍指金曲獎,「之前我從來沒報過金曲獎,因為我聽了,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我們唱什麼歌自己知道嘛,我幹嘛要去報。」結果連入圍門票都沒拿到。唱片公司對她說,「蔡秋鳳幹嘛要改變?你的招牌、你的特色改了,就不是你蔡秋鳳。」
下一張專輯《離水的魚》,她學乖了。「我回歸自然,我自己的聲音——中。入圍。」
那是她唱了 40 年,第一次入圍金曲獎。
「後來我才知道,做回自己。只要曲風方面去變就好,聲音是你與生俱來,那個招牌不見,就會變成四不像。」
也因此在《戲台》正式開案前,柯智豪和蔡秋鳳首先要對齊的,是如何保留這個他口中「全台灣辨識度最高的聲音。」
「我得保留這個招牌。我一開始接到她想要創新、想要不一樣的訊息,那可能會有一個方向,就是砍掉重練。但我一開始就覺得不應該這樣子,而是妳的聲音就是招牌。這個東西很重要。反而創新的是,要用這個聲音來講什麼故事、做什麼樣的音樂,讓故事跟她咬合。」
比如專輯裡的〈手巾仔〉,起初在收歌會議上,柯智豪形容當時 demo 的樣貌:「一聽你就覺得是老台語歌,那種南北管鏗鏗鏘鏘。」
但蔡秋鳳想做的不是完全拋開傳統,「我不會說傳統不好,因為我就是從傳統出來的嘛!很多人就是聽我的傳統台語歌長大,所以不管我怎麼改變,我裡面還是會保留,還是要顧這一方面。」
唱了那麼多年,傳統台語歌早就已經化進她的骨子裡。柯智豪印象深刻:「其實她對傳統台語歌的旋律是很敏感的,她會知道這個旋律唱出來、表現出來的東西會不會好聽,讓人家記得住。所以其實我是有被這些歌的旋律說服的。那接下來,就是我的工作了。我先收到的東西,我覺得這樣的東西我要怎麼平衡,它才會有新的樣子,但是又不會太誇張,或者是鳳姐放進來不合理。」
柯智豪幫傳統台語歌找到的新出路,首先在故事上做文章,原本歌詞裡的手帕交、姊妹情,轉念一想,「它可不可以轉化成是,我的女朋友嫁了?」他邀來同根生的主唱魷魚和蔡秋鳳一起合唱,再從暗藏的女同志情節生出氣氛截然不同的編曲。
於是依然是蔡秋鳳,只是有了更新的樣子。
自己
專輯裡的〈你的〉,蔡秋鳳第一次進錄音室試唱,柯智豪只給她一紙歌詞:
拭桌仔 看到你的目鏡/揉塗跤 看到你的淺拖/一個人 兩塊碗/你的花坩 閣囥佇遐/我的衫 閣有你的頭鬃/眠床跤 攏是你的物仔
黃玠的詞寫得清淡,蔡秋鳳也就直覺地唱得輕盈,直到走出錄音室,柯智豪才對她說,這首歌寫的是生離死別。
沒有撕心裂肺,但一切都恰到好處。柯智豪最讚嘆的是,「這個人有一種她自己不知道、我們也說不出來的厲害之處,是她的經驗值很高。那個經驗值讓她轉化成處理故事跟旋律的時候,她可以直接反應在聲音上,這是她最難得的地方。」
他想盡辦法讓她知道,她自己的直覺就是最好的。
以往蔡秋鳳錄音,壓力重如泰山,每回進錄音室第一件事,就是拿腰帶緊緊勒住丹田。「腰帶一束,唱較會出來你知無?我沒有腰帶是唱不出來的。」直到《戲台》錄音,腰帶還是沒拿掉,但有柯智豪在一旁嘻嘻哈哈,她才第一次知道放鬆唱歌是什麼感覺。
「坦白講,我從 13 歲唱到現在,這一次我才知道,原來錄音沒有這麼恐怖、沒有壓力這麼大,原來唱歌是快樂的。」
聲音裡的苦味變成清淡的甜味,那才是蔡秋鳳本來的樣子。這也是柯智豪對整張專輯的設定:唱她自己。
「其實歌手其實不一定要唱自己。我小時候做一些流行的唱片,很多歌手只是在做人設,A&R 設定一個人設,然後我們把歌手擺進去,讓他表演一個角色、或是傳達這首歌的故事。但是當我們走到現代,這二十年創作歌手越來越多,所以歌手本人跟歌之間的關係,好像就漸漸浮出來了。」
「我覺得這也是一個選擇,因為還是有辦法用做人設的角度來做。但鳳姐這一題,是要把她拿出來,讓她的人跟歌連在一塊、讓她把自己放進去——這是以往比較沒有的。」
而蔡秋鳳自己,也還在找回屬於蔡秋鳳的旋律。
《戲台》發行後上唐綺陽的網路節目宣傳,她說她下一步最想做的,是當一個創作歌手,自己寫歌。
1989 年《悲情的運命》專輯,裡頭翻唱日文演歌的〈蘋果追分〉,就是蔡秋鳳填的詞。這幾年陸續也寫過幾首歌的歌詞,「我唯一一首最滿意的,是在華特的〈女人啊女人〉。寫那一首歌的時候還是處在感情低潮,半夜四點多,我把歌寫出來,差不多二十分鐘,然後寫在日曆紙上,隔天丟給老闆,我說這是我清晨寫的——哇,很好聽。很有意思。」
一個人倒眠床 傷心目屎腹內吞/孤單半暝等天光 甘苦嘛是沒人問/啊女人啊女人 女人啊女人/花蕊若無來變黃 望時間 會凍改變阮命運
只是寫曲,還是磕磕絆絆。「有時候我會自己哼,非常好聽餒!而且我連做夢也會有聲音出來,只是起來就忘記了⋯⋯。」
她有時也擔心,想做的東西得不到迴響。《憐朱安》和《戲台》兩張專輯做完,她當下的感受不是歡喜或解脫,而是無奈。「我用心在做音樂、想把好聽的歌曲介紹給大家——但因為自己能力有限嘛,而且現在的時代不一樣了,我不曉得要用什麼來發揚光大,說實在是有一點無奈。因為你知道,都變了。」
都變了。曾經時代推著蔡秋鳳向前走,現在換成她在追趕時代。
但那樣的追趕沒有別條路。「因為唱歌是鳳姐爭取來的、革命來的,我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