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來,舞還要繼續跳──專訪林麗珍,《潮》與 30 年錘鍊的無垢

夢醒來,舞還要繼續跳──專訪林麗珍,《潮》與 30 年錘鍊的無垢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7.11.2025

林麗珍從小就是個常做夢的人。做不完的夢,往往留到夢醒之後的現實繼續完成。

2009 年,她完成無垢舞蹈劇場「天地人三部曲」的最終章《觀》,覺得自己已來到極限,該退休了。唯一的遺憾是故事的最後,她讓神靈白鳥以最殘酷的方式離開。

遺憾從此照進夢境。那段時間的夢裡,總有白鳥被凍結在冰河裡的身影。醒來,全身發冷。林麗珍想,是不是該讓她復活才對?

那是《潮》的起點——林麗珍說,「我要讓白鳥帶著希望的種子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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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不傷的

在《觀》裡,守護河流的鷹族兄弟 Yaki 和 Samo 共同愛上白鳥,卻為此相互攻擊,最後造成山河覆滅,白鳥被冰封在河川中。

「但她是大自然裡共有的,不屬於任何人。」是領悟到這點,才有《潮》裡的白鳥破冰重生。「所有國家都會過去,但河流還會活著,海洋與萬物也是。」

那段時間一想到《潮》,林麗珍就會一直掉眼淚,連同汗水一起——為了衝破封閉已久的冰層,舞者得全力甩起身子,十圈、百圈、千圈⋯⋯,近三十分鐘薛西弗斯式的身體苦行,不可停歇,才能換得重返土表,與 Samo 再見最後一次的機會。

「會不會太沒人性?」2017 年《潮》首演後,總有觀眾問道。

對此林麗珍的回答是,「有人性就不會做劇場了。」劇場對她而言,是在探討不可思議之事,本來就不該是安全的。尤其是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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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垢的舞,不像舞,更像是透過舞者所完成的雕塑。舞者的身體也如塑像般被錘鍊,一週三次的練習,上午從基礎「定、靜、鬆、沉、緩、勁」開始練起:要先安定,才靜得下來。放鬆,身子沉了,就像落入土中的種子,緩緩地汲取養份,勁才出得來。

林麗珍自己不在舞台上跳,但每次創作與排練都跳到力竭為止,毫不保留。她身姿嬌小,但力量不是,舉起芒草——揮、轉——「嚇!」

像個戰士。

但戰士也有傷的時候,去年為《潮》的重演,在帶領男舞者排練時,林麗珍傷致肋骨龜裂,旁人看得心疼,她卻不以為意。「做事情就不要怕傷,而且那個傷哪有什麼稀奇。」

林麗珍笑得雲淡風輕,說痛才過癮,工作時的自己沒有年紀,都是身旁的人看得緊張。何況自己不拿出 120 分的力,舞者哪可能做到 100 分,「只要我一用力,他們就會做得很好,心想『我們這麼年輕,怎麼可以輸給老師?』」

肉身與年歲的相對,現代舞之母瑪莎葛萊姆將身體的衰退,視為舞者的第一次死亡。但林麗珍不然,當一心只想繼續跳舞,時間與年月都不是問題,年齡使心智成熟,技術則讓肉體成熟,如今 72 歲的她依舊繼續成熟著,只是改以較輕鬆的姿態,奮力的綻放就留給年輕人們。「但我還是盡力,盡力的過程才有樂趣,盡力探索才能見到別人沒看過的祕密。

所以別怕受傷。無垢的舞台上總有一束束芒草,那是林麗珍的最愛,不在乎芒草有刺——觸碰到美的那一刻,必然連帶疼痛與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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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劇照。無垢舞蹈劇場的第四部作品,以「潮水」象徵生命的起落與愛情的永恆,描寫白鳥從冰川的禁錮中掙脫,歷經重重考驗,最終與鷹族 Samo 重逢。圖為飾演白鳥的舞者沉睡於象徵冰川的千匹白絲帛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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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劇照。林麗珍的作品揉合台灣常民祭典與儀式,舞台上常見四時採集的芒花、稻穗、豆莢和果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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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劇照。

景框之外

五節芒很美,很野,總是第一個在荒野裡綻放,舞著銀白的花穗。林麗珍年輕時,總把芒草當作祝福,到陽明山上去採,很多,不用錢,送給美術系的朋友作為開展禮物,「我也不是隨便送的喔,要真的喜歡他的創作我才會送。」

但真正愛上芒花的那刻,林麗珍記得很清楚,是 1982 年那一趟走訪武界的路程。當時她腳上有傷,真的走不動了,於是讓學生們繼續,自己在原地歇息。突然一陣風,吹動身旁的芒花叢,飛舞的花絮滯留於空中,像是星空,還有小蟲子伴隨著。

心神走入了那一刻的魔幻,原來自己就像浮游在空氣中的芒絮與小蟲,處在同一個位置,只是各走各的。自此,她把芒花帶入生活也帶進舞蹈,在舞者手中,成為創作裡的靜與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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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芒花開始走上舞台的那幾年,林麗珍卻從劇場裡休耕了。從《白痴》、《愚夫愚婦》、《哈薩克神殿》及《我是誰》,每一支舞作都在重新探問周遭的人與事與物,關照太多,養份不夠了,「當樂趣漸漸在消退,就必須讓一些不同的東西進來。」

休耕、投身家庭,不代表不創作,反倒讓電影找上了門。1983 年,虞戡平導演邀請她為電影《搭錯車》編舞,從〈一樣的月光〉跳到〈酒干倘賣無〉,看女主角小美用盡聲帶與肢體去渴望「成功」的想像,成為台灣舞蹈 MV 的濫觴。而後她繼續為《帶劍小孩》、《笑匠》及《台北神話》編舞,電影與劇場不同,多了框景,眼睛的角度不一樣,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鏡頭是什麼。

一開始她甚至連鏡頭都不會看,導演喊卡後想確認舞者畫面,湊向鏡頭卻是一片黑,什麼都沒看見。旁邊的工作人員哄堂大笑,告訴她,要閉另一隻眼才對。

劇場裡,舞台上的一切都在觀眾眼前,失誤會成立,自然有其動人之處;電影裡,失誤則可以被鏡頭迴避、被剪輯捨去,去蕪存菁,不在景框裡的那些,彷彿不存在。

那是一個舞者初次的震撼教育。「哇,原來我跳得這麼用心,只要攝影機不對著我,就看不到我。」有時舞者也會問:「他們又沒在拍我,有必要這麼努力嗎?」

或許更要問自己。「你有在看你自己嗎?重點是你要對得起自己,不要怕鏡頭沒有你。」

即使在景框之外的角落,「我還是繼續做,我感覺如果不做的話,會影響到旁邊的人,也會影響到鏡頭裡的人。」林麗珍說,無垢的舞者都比較累一點,每一刻都得看見自己的全力,台上或台下,排練或日常都必須同等用心,他們把生命都鑿刻在身體與動作裡,每一步都是人生。

用時間來見證

用人生堆疊出的舞蹈,如同舞台上舞者緩行的姿態。無垢成立 30 年來,僅做了 4 部作品:《醮》、《花神祭》、《觀》,以及作為三部曲回望的《潮》。

「我不急。」無垢無需量產,她不是企業家,舞者們也只不過是一群明知這條道路或許只有一天光景,依然願意全力投入的人而已。

想起媽媽以前也常困惑地問她:「做這有用嗎?」「我也不知道。」即使到了現在答案也是如此。原以為 1995 年做完《醮》,無垢就已功德圓滿,孰知居然繼續走了 30 年,還繼續著,直到 2025 年,《潮》在首演 8 年後再次重演。

《潮》是回溯,是林麗珍創作 50 年以來,在無數探尋中所理出的總結,把「天地人三部曲」想說與未說完的說完;重演也是種回望,與 8 年前首演不同的是質地,「就像你每天搥桌子,總有一天會搥穿,雖然方法相同,感受卻會不同。」

質地的變化反映在舞者的身體上,「更厚一點、更有質感。經過這 30 年,他們對周遭所有一切的觀感會變得比較細緻,那對劇場跟舞蹈來講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因為你不是在跳舞,你在詮釋的是你生命的過程,這是一個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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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麗珍自己的質地也在改變,被鑿出的是包容。「以前不行都以為是別人不對,感覺他們怎麼都要為難我。」

如今遇到不行,那就不行,但仍盡力在平衡裡去達成所想的極限。場館是大的,進駐到裡頭的劇團是小的,現在的林麗珍會選擇先將身段退下來,「他們會嚇到,以前合作好像不是這樣子的呀。」她笑著說,退下了,場方反而更能進來幫忙。過往的卡,都順了。

把自己放到了後頭,是自然而然地改變。小時候的林麗珍在俱樂部的舞池裡總跳得激烈,不撼動全場不罷手,年輕時的創作也總希望證明自己,但時間讓她的關注從自己延伸到自己之外,然後是自然和宇宙,那是一種對世界的反射。

「我在劇場裡的呈現不是一條線、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個觸動,把我能夠感受到的東西很誠實地放在舞台上。」

走回來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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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垢走了 30 年,林麗珍覺得或許該是時候真的休耕了。

她說如今劇場的光景比以前好,幾個月前《潮》在高雄與台中演出後的座談會,大多數觀眾都留下來了,那是年輕時她做劇場不會有的光景。

劇場隨著時間質變,每個時代觀眾需要看到的未必相同,但她始終相信黑盒子的價值。「劇場很重要,劇場處在宗教與生活的中間——人不能只有生活,可是卻離神很遠。劇場它既可以在生活裡面,也可以在宗教裡面。人心中都有一個理想、有一個信念,你才會一直往前走。」

往前走的力量,是劇場給予的。「當觀眾看到一個很真誠的作品,他會跟著你一起昇華,昇華以後又開啟另一道門,你跟著它走,它會再幫你把再帶著那完成的東西帶到另一個地方,慢慢地醞釀開來。」那是種循環,不帶垃圾,最好的那種。

那休耕後的未來會是如何?林麗珍的答案依舊是不知道,但想起村上春樹的《棄貓》。那對養不起貓的父子,開了很久很久車程,到海邊棄貓。但回到家,那隻貓早已在門口等待,怎麼辦?只好繼續養著。

若某天,創作又來到夢裡叨擾怎麼辦?那就再繼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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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廳院選 無垢舞蹈劇場《潮》
演出日期:2025.11.21-11.23
演出地點:國家戲劇院
➡ 購票請洽 OPENT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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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訪統籌楊善淳
視覺指導張天駿
撰稿麥恩
攝影湯詠茹
劇照提供無垢舞蹈劇場
核稿編輯陳劭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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