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 的悲劇
與 Y 初次見面是在濕黏的梅雨季傍晚,之前在電話中覺得他說話油條且輕浮,而我的直覺通常不會錯。總之還是約定了時間,本以為一杯咖啡也就差不多再見,不過看到他從對街走來的時候,我立刻知道事情不會那麼簡單了。約會結束後 Y 快步走在前面,身上的香味和晚風細雨一起撲到我臉上,那時我心想,為什麼這個人一切都那麼對呢?
於是便以極誇張的速度陷入了,陷入自己構築的朦朧幻境,很醉很美,既無法看穿 Y,也不認為他想被任何人看穿,自己一手製造的迷霧又何苦看穿。Y 幾乎具備所有我想要的特質,甚至覺得他是為我量身打造的,才會那麼輕易把存積已久的都給誘發出來,像洩慾的一種,他洩身體的慾,我洩情感的慾。我從沒問過 Y 太多問題,他唯一認真回答過的,是在街上向我解說如何把天空拍得很藍,聽他談論影像與藝術特別覺得心神飽滿,是我最感開心滿足的時刻。
可 Y 真是相當不快樂的一個人,他的人生態度有輕微擺爛及毀滅傾向,我不確定他是否在遮掩些什麼,也不記得他曾真心地笑或真心擁抱過我,Y 的雙眼會用近距對焦的模式看著我,但神情總落在無限遠處。他整副身軀是虛浮飄蕩的,都因為沒有靈魂的依託,所以就算每天親吻不同的嘴唇、進入不同的身體,他的寂寞也不會改變。Y 並未愛過我,我不知道他到底都用何種心情面對我們的獨處,那段時間我享受著深愛某人的錯覺,而他心中什麼都不曾有過,耗費同樣生命卻無所獲得的人也許更像一名受害者。Y 的身上原本並存著我熱烈的愛與恨,最終我相信所有的熱情都應該是愛,並選擇去記得所有壞中的好。
之後,我躡手躡腳走進 Y 的個展,展室的色調與擺設一如他房間的延伸,曾經我可以慵懶坐臥的居家,曾經我只得匆促離去的住處,我又回到那裡了,那個空間扭變得讓人極度不自在。我站在角落那禎裱框相片前發愣,曾經放置在 Y 床上的相片,有什麼正藏在暗角裡,訕笑著彼時我赤裸的身體,與此刻交疊其上我的孤影。把那些黑白影像一張張地看過一遍又一遍,腦中卻一片空白,過去的記憶不斷重複曝光,到最後就成了和 Y 的無情一樣的空白。我恍恍惚惚爬上樓透氣,打開手機急切地想與人通話。
不久在工作上遇到之前和 Y 一起見過的朋友,雖然我剪了頭髮換了髮色,還是被認出了。當他們問及 Y 的事,突然之間我對自己感到無比陌生,對那段與 Y 同進出的日子感到無盡唏噓。
Y 的悲劇,是我的,也是他的。後來的後來,我們再也沒有見面了。
【孫志熙】
曾任《CUE 電影生活誌》、《SCOPE 電影視野》主編。現從事專欄與文案寫作、短片推廣、獨立製片、跨國當代藝術組織台北組頭、地下電台主持人等,擁有多重身分與很多款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