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之硯|遲來的守護者(Philomena)

時光之硯|遲來的守護者(Philomena)

作者張硯拓
日期24.02.2014

 "Life is very long." - T.S. Eliot

人生非常地長。同一天,我在先後兩部片裡都遇見 T.S.艾略特的詩句,而這是來自另外那一部片。人生非常地長,長得再高的城牆都有塌落的一天,再大的怒火也可能平息,成淡淡的往事雲煙。但有些傷口,錐心刺骨的,即使蒙上灰塵,擺放在記憶的最裡邊,依然隱隱作痛。有些分離帶給你的失落是恆久遠的,不能彌補的殘缺。

所以有時候,人生實在太短了。短得讓找到彼此、簡簡單單說句話的心願,都成空。思念的疑惑的、釋懷的,說什麼都好,為什麼卻辦不到?橫亙在其中的是生死的捉弄,還是人世間的惡意?

《遲來的守護者》(Philomena)改編自真實事件,由影后級的「M夫人」茱蒂丹契(Judi Dench)飾演和她幾乎同齡的女主人翁,維基百科上對這部片的分類是:喜劇劇情片(comedy drama)。我帶著對故事毫無所悉的自己進戲院去,一開場甚至被身兼編劇的男主角史蒂夫庫根(Steve Coogan)情境喜劇一般的節奏弄得有點疑惑:這電影的氣質,真的適合茱蒂丹契嗎?沒想到這是障眼法。隨著幽默背後的淚水、笑聲掩蓋的無言漸漸透現,我才明白這是面對殘酷不得不裝出的輕快、詼諧,以及優雅——或許吧。

在一九五〇年代的愛爾蘭,生長於保守又封閉的天主教家庭的菲洛米娜(Philomena Lee)在她十八歲那年未婚懷孕了。據她形容當時的自己「連什麼是懷孕,小孩子從哪裡來都不知道」,造就這般無知的是她的宗教背景(她從六歲開始就住在教會學校),那些修女們對男女歡愛之事/知識絕口不提,只告誡她們慾望(故也包括愛情吧)是骯髒至極的。與菲洛米娜共犯此罪的是個美麗的男孩,他們在遊樂場相遇,懷孕後的菲洛米娜被送到修道院去了,而她父親說:「從此我不要再聽到她的名字。對我而言她已經死了。」

從那時候開始,菲洛米娜深信不疑一件事超過半個世紀,那就是教會說的:妳是個無可饒恕的罪人。(那我忍不要問:在那些修女們眼裡,這罪責是否擴及男方?)

數個月後,菲洛米娜產下一名男嬰,臨盆的時候因為胎兒倒位,情況一度危急,但修女們拒絕給她止痛藥(「這是她在償還自己的罪」),只願意為她祈禱,別成為後院那雜亂的「難產母子墳塚」的新成員。孩子生下之後,菲洛米娜又被迫當了四年無償的洗衣工,每天從早到晚,只准在收工後和兒子相處一小時;在她兒子三歲半那年,聖誕節前夕,他被賣給來自美國的一對認養夫妻,而菲洛米娜只來得及在二樓窗戶(絕望地)看見這一幕,連一個擁抱一句道別都沒有。院方賣給競標者的價錢據說高達兩三千塊美金(所以當初跪地禱告的修女們,她們真正祈求的是什麼?)而這是上個世紀五六〇年代,許多愛爾蘭未婚媽媽共同的命運。

這只是電影的背景而已。由此開啟的一段尋親之旅,發生在五十年後,才是《遲來的守護者》的主體,那峰迴路轉,溫馨和傷心,讓我想起《心鎖》的歷史暗角,或《烈火焚身》的殘酷身世,或《千年女優》的近乎永恆的追尋。這是個沈重的故事,由史蒂夫庫根陪著茱蒂丹契發現的真相,那讓人唏噓的戲劇性,連最高明的作家都不見得寫得出來。那些殘酷,淒涼,和偶爾萌發的溫暖,讓我多麼想在此道盡,完成一篇痛徹心扉又感懷慈悲的文章,但認真想想,我決定先打住了。我不打算提後面發生了什麼,甚至想請求讀到這裡的你:進戲院前,別再看任何相關資訊。

因為,唯有跟著菲洛米娜一起經歷那得而復失、又失而復得的過程,你才能真正體會她的痛,以五十分鐘度換她的五十年,你才能夠稍稍明白那懸念的強度,徬徨的蒼老,心碎墜落的距離,以及最後「原諒」和「放下」的多麼艱難。

而在此,我想先談談菲洛米娜本身。電影裡,她被詮釋成一個天真的、質樸的,心思遠比她面對的困境要澄明簡單的老奶奶。她的坎坷經歷是被歷史機緣、階級與控制、社會的僵化加上人心的冰冷所構成的,但在她心裡根本不曾想這麼多。她就只是思念,擔憂,和愧疚而已。這麼多年來她都藏著一個秘密,這秘密讓她羞愧,那羞愧起初是來自自認為的罪,但漸漸地被幼子在眼前被帶走、自己卻無力反擊的懊悔所取代了;那懊悔再變成一個黑洞般的未知,前後五十年吞噬著她的意志,終於一切的顧慮也跟著粉碎了,而她決定開口求援。

這是一段駭人聽聞的歷史。但是當菲洛米娜在她的古稀之年向大眾揭露這個秘密,所有人都預期她要對教會發出控訴,她卻沒有。她被她深信不疑的宗教背叛了,這卻沒有改變她的信仰價值,她沒有在當年踏上什麼啟蒙之路,而是繼續虔順地過了大半輩子。在一場訪問裡,菲洛米娜說道,她並不想怪任何人,她只是想知道兒子的下落而已。她甚至說:「當初如果不是她們收留我,我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去。如此一來不只是我,我的小安東尼更是不可能活下來。」

在後來的人生裡,菲洛米娜當了三十年的精神科護士。她因此深深看清楚憤怒可以帶來多少傷害,可以帶給人心多大的痛苦。「我不想一直活在憤怒中,那不是我的天性。」在電影裡,茱蒂丹契對協助她調查的(義憤填膺的)男主角說:「我不想要憎恨別人,我不要變得跟你一樣。」當對方回答「我這是生氣!」她卻是慈目微展、滿臉疼惜地說:「那一定很累人吧。」這麼多年來,菲洛米娜當然也會生氣,氣這樣的命運怎會降臨在自己身上,但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她說:「我只是非常,非常地悲傷而已。」

這樣一個悲傷的故事,《遲來的守護者》選擇輕巧以對,偶有可愛的、溫柔的瞬間,以包裹一則塵封的往事。這樣的輕巧也像是小心翼翼,既要講歷史,要帶著喜趣,又要批判人心,還要保持不太憤怒的口氣。看電影的時候,我對這樣的選擇不是那麼能理解;電影看完,在各種訪問和報導裡讀到真實菲洛米娜的言語,我才明白了,這就是人世真正不可思議的地方啊!她真的就是這樣一個平穩而慈祥的靈魂。

所以話說回來,這是一部反天主教的電影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宗教霸道地告訴我們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罪與罰,這樣的霸道反而讓它自己變成加害者了。但有時候,它帶給信仰者的正向的生命力量,又是那麼不可質疑。

在故事沒有交代的地方,菲洛米娜後來結了婚,有了一雙兒女,而歷史彷彿會重複它自己,她的女兒在十七歲那年也懷孕了。菲洛米娜說:「無論如何,這次我都不會再讓一個孩子離開我的家!」回過頭來,在《遲來的守護者》不敢輕率碰觸的宗教議題裡,我們至少學到了:將孩子無知化並不能保護她/他,不論愛情或慾望,都是人生最重要也最美麗的東西。唯有先學著了解,才能懂得駕馭,進而知道怎麼去珍惜。因為生命(的驅動力)必會找到出路。

而親情也是。不論是在這輩子,或是來世。

 

 

【張硯拓】
1982 年次,曾任資訊軟體工程師、產品企劃師,現嘗試寫作。經營部落格【時光之硯】多年,文章以電影心得為主;信仰:「美好的回憶就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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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硯拓
圖片提供原子映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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