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膳|燒豬頭
六畜豬為首。
豬是最早被人類馴化的物種之一,早在八千多年前人們就將牙長皮粗的野豬馴化為家豬,選擇豬作為馴養對象,一來因為豬是雜食性動物,容易養活,人們可就手上既有的食物調配出飼料;其次,豬不必經常遷移處所,這跟從事農耕的古代民族生活型態相似。家豬性格溫馴,其肉可食、鬃可製刷、皮可製革,豬糞則有助於地力肥沃,且又具備成長快速、胎數多等優點,新石器時代晚期的墓中經常可見豬作為陪葬品,說明豬隻在當時已成財富的象徵。
「豕」和「豬」均可表現豬,「豕」為文,甲骨文中的豕是一個象形字,狀若一頭豎立的豬,肚腹豐肥,之後金文的豕更詳細地畫出偶蹄,是一頭全豕。許慎《說文解字》:「凡豕之屬皆從豕。」可見豕一字起初涵蓋了各類豬,後來才被挪借到其他獸類身上。「豬」為字,《說文解字》:「從豕,者聲。」,者於甲骨文中作「燒柴烹煮」之意解,當時已普遍煮食豬肉了。同樣表達豬的還有「豚」,「豚,小豕也。从彖省,象形。从又持肉,以給祠祀。」,先秦以前「豕」、「彘」兩字指大豬,尤以「彘」特指野豬,故而獵了野豬是要祭祀用的,這推論與《甲骨文合集》:「癸丑卜,王其逐豕,获允获豕。」相符。
豬與漢族的關係究竟有多密切?自甲骨至楷書,「家」的寫法都是一座表示屋宇的蓋子,其下一個豕字,可謂有豬就有人,無豬不成家。不過,先民養豬並非單單為滿足口腹之慾,豬有更重要的用途:祭祀。殷商時期,巫師貴族建廟以便經常祭拜,平民沒有這樣的財力,故凡士庶以下的普通平民皆以豕為家祭供品,陳豕于室,合家而祀。遂有了表示居所的家,以及前來參加祭禮的、具血緣關係的家。
祭祀用的祭品分大三牲和小三牲,大三牲為牛頭、羊頭、豬頭,規定依牛一、羊二、豬三的順序擺放,多於大型祭祀活動或宗祠使用;小三牲為雞頭、鴨頭、兔頭(或魚頭),多於普通人家祭祀用。三牲古稱太牢,初限於帝王用以祭祀日月五帝,一般以一頭活全牛做祭物,《禮記》曾對祭祀者等級、儀式中使用的器皿顏色等分別訂出清楚的規範,最為隆重。後因越制情況頻繁,清朝時太牢又改制為牛羊豬各一,不必活口,但仍要求全隻。後又改以首級代替全隻。小三牲則為民間祭祀用,規範較不嚴格,南方吳越一帶自古就以豬頭一只、雞一羽、魚一尾作小三牲,許用豬肉代替豬頭,魚則須有鱗有尾鰭(鰻、鱔不可,其形若蛇也多忌諱),祭祀時豬置正中,左雞右魚。
比較正式的小三牲還是得用豬頭,且要配上一條豬尾巴,寓「有頭有尾」,有人還添上兩副蹄膀,或一只豬內臟、一撮豬毛,是以零示整的巧妙法子,供品豐儉由人,今人則多半買塊豬肉代替。豬位列六畜之首,豬頭就是首中之首,挑選祭祀用豬頭據吳谷人《新年雜詠》所載:「杭俗,歲終禮神尚豬首,至年外猶足充饌。定買豬頭在冬至前,選皺紋如『壽』字者,謂之『壽字豬頭』。」故面有壽紋的豬頭又稱「壽頭」,意寓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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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識《紅樓夢》者,應對王熙鳳那道刁鑽又古怪的茄鯗印象深刻,大觀園中貴族公子小姐們飲食以細巧為美,日常進的是碧粳粥、豆腐皮包子、奶油松瓤卷酥,用葷腥亦多有講究。《金瓶梅》中的西門慶則是自藥舖生意起家的富商,日常設宴應酬,盤中羅列熟鵝燒鴨、蹄膀腰花,酒水淋漓,更近於市井小民共食同歡的放縱。飲食男女,人之大欲,藉餐桌而窺床榻,其理在此。
《金瓶梅》全書中能與《紅樓夢》之茄鯗一較高下者,非西門慶眾美妾們所啖的燒豬頭莫屬。第二十三回,西門慶幾個美妾下棋賭錢,潘金蓮便出主意:「咱每人三盤,賭五錢銀子東道,三錢買金華酒兒,那二錢買個豬頭來,教來旺媳婦子燒豬頭咱們吃。只說他會燒的好豬頭,只用一根柴禾兒,燒的稀爛。」下了幾盤,輸家李瓶兒便掏出錢來吩咐下人去沽酒買豬,一時送到廚下:『(來旺媳婦兒)惠蓮笑道:「五娘怎麼就知我會燒豬頭,巴巴的裁派與我替他燒?」於是起身走到大廚灶裏,舀了一鍋水,把那豬首蹄子剃刷乾淨,只用的一根長柴安在灶內,用一大碗油醬並茴香大料,拌著停當,上下錫古子扣定。那消一個時辰,把個豬頭燒的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將大冰盤盛了,連薑蒜碟兒,教小廝兒用方盒拿到前邊李瓶兒房裡。』
蘭陵笑笑生此段描寫得詳盡,首先舀水洗淨豬頭上殘存的血汙渣滓,再拿燒紅的火筷子將豬頭裡外燎過一遍好讓豬毛脫落,接著再次刷洗,豬一生埋頭於飼料槽內大嚼,從未洗臉,下鍋前務必徹底清潔一番才好。宋惠蓮用「錫谷子」當鍋具,據中國大陸對飲食文化頗有研究的王明軍所考,這是一種連蓋的錫鍋,其狀若鼓,將鍋蓋鍋身相扣便可達到優良的密封效果,令鍋中食物易熟。燒豬頭務要慢火,得調整火候至湯面將沸未沸之際,小火細細燉來豬頭才會整個兒焐得酥爛,這根作為燃料的柴禾的直徑與長度至少得如成年男子手臂一般,不必劈開,如書上所述直接塞入灶內即可。未曾劈開的木料與火焰的接觸面積較劈斬過的小,故能穩定地維持小火直煮到湯稠肉爛。
豬頭異味較重,調料中得配幾附辛香料鎮一鎮,除辟腥用的蔥、薑、蒜、黃酒,還有八角、茴香、花椒、桂皮,再以冰糖與大醬調味著色,如此燒製的豬頭皮紅肉嫩,湯水醇郁,咀嚼時口腔內充滿豬頭特有的、充滿膠質的口感,佐以辛辣開胃的薑蒜,便無過膩之虞。至於書上所提的冰盤即是玲瓏剃透的水晶圓盤,唐韓愈:「冰盤夏薦碧實脆」、宋蘇軾:「紅點冰盤藿葉魚」,精美罕見,非官爵鉅富不能用。這道燒豬頭色香味三者皆備,難怪連西門府邸內一票吃厭山珍海味的嬌娥們也要迭聲誇好。
宋惠蓮確是燒豬頭好手無疑,不知她身世為何?書中對此並未多加著墨,只交代了幾件風流帳,事實上,個人歷史於窮奢極欲的西門府而言恐怕無足輕重,縱有過去,往往也不堪回顧。稍留心讀《金瓶梅》便可察覺西門府的口味整體上較偏重北方菜,然而,這道燒豬頭卻與揚州淵源不淺。
揚州富庶甲天下,自古以物產豐饒聞名全國,蘇菜(揚菜)更與魯菜、川菜、粵菜合稱四大菜系。揚菜清鮮精細,自選料、刀工至調味無一不美,其中又以揚州三頭:扒燒整豬頭、清蒸蟹粉獅子頭、拆燒鰱魚頭最負盛名。
扒燒整豬頭乃是足以考較廚子道行深淺的功夫菜,優者笑臉迎人,劣者難免一盤子稀爛。首先持小刀刮去豬毛,細處則用鑷子一一鑷除,收拾乾淨後於清水中洗去毛髮血汙,接著撈出整顆豬頭,臉部朝下由後腦正中劈開,剔骨挖腦,再次將整只頭顱浸入冷水中直泡到血水盡出。之後,焯一回沸水,分別刮去豬睫毛並摘出豬眼、割耳、切腮、分顎,剪除耳、鼻、喉中汙物,然後削嘴唇,剜掉淋巴與舌膜,若豬頭份量較大,便將下巴一分為二,取五官看似悚然可怖,其實是一樁精細活兒,得按骨骼走向與肌理特性下刀,手上略一出錯就是毀容破相之災。經過這幾道工序的頭顱要入沸水鍋煮個二十分鐘,取出的眼耳腮舌顎等部位也要一同下鍋煮至半熟,煮時宜投入拍開的老薑數片、蔥數根,以袪血腥。隨後撈出洗淨,另外備一個底鋪竹席的深鍋盛了,竹席上鋪滿蔥薑,然後臉部向下地放入豬臉以免於燉煮過程中碰壞了,再把半熟的其他部位小心置放妥當,淋調料,注入清水與包了前述各樣香料的紗袋後蓋上鍋蓋,燒滾轉小火燜兩小時便告完工。
人云:「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當豬頭燒至紅爛入味可起鍋,夾起時需謹慎拿捏力道以免散了形,讓豬舌墊底,頭臉部朝天放在舌面上,再一一拼裝回眼耳腮顎,使豬頭還原如初,最後澆上鍋中剩餘的肉汁便可上菜。一道扒燒整豬頭,總計要經過刷洗、剖臉、洗鼻、挖腦、剔骨、切腮、分顎、取淋、摘眼、熏臉等十道程序,方能入鍋扒燒,而如若豬臉皺摺特多難以拔淨豬毛、腮幫太厚不易著色入味、槽頭肉沒切齊整故而淋巴繁密,不免功虧一簣。此外,劈開豬腦千萬不要一個勁兒地使蠻力,現今飼養的家豬品種多半骨質疏鬆,略施巧勁便可劈開至豬鼻後方,接著就能取出腦和顱內的細骨了,豬腦和顱骨之間多有腦膜血管牽連,要細心挑淨,以免入口總帶了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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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頭冷吃、熱吃皆宜,味軟糯濃醇,雖然肥瘦相間、皮骨錯綜,眼耳腮舌等處口感不一,但只要烹調手段上乘仍可燒出其妙處。因是祭祖重要供品,平時不能吃,一年中只有闔族祭祖與二月二方有機會一嚐,「二月二,龍抬頭」,這是春節的最後一個節日,此後臘盡春回,好雨淅瀝,二月二家家戶戶煮豬頭吃,恰巧應了「六畜豬為首,一年春占先。」。
然而,曾經貴為大三牲的供物如今早已被視作邊角料,今人多以豬肉代替豬頭祭祖,若真正端上一盤燒豬頭恐怕還要覺得野蠻噁心呢。豬頭售價遠比豬肉低賤,話雖如此,一般人卻少買回來自烹,多半只在路邊小攤子上賣的黑白切零星出現幾樣供客夾選。翻閱歷來作家的食記秘譜,印象中只有讀過焦桐拎著一顆豬頭回家料理,想來文人多自重身分,扒燒豬頭與上解剖課簡直差不了多少,大約不情願對付、也實在對付不來。
豬頭紅燜最相宜,此外也可清蒸、涼拌、煙燻,與黃豆同燉、與蒜苗同炒,一樣味美,嗜此味者可依自身程度擇一而烹,倘若貿然越級打怪不免弄得一個頭兩個大,便有失品嚐佳味的情致了。若怕腥臊麻煩,亦可到商店外帶回來下酒,舊時揚州有不少熏燒舖子,下午方開始營業,亮晶晶玻璃櫃子裡用鐵鈎勾著油亮噴香的燻魚、豬頭肉,簡直把來往行人的魂魄也一併勾住了。熏燒舖子出售的是將整豬頭拆成臉子、下巴、口條、耳等幾處後分別燒製的豬頭肉,隨顧客挑選喜歡的部位買賣,費了功夫,價格自然稍昂貴。當時,常有拉車的苦力用幾文錢買得少許拆燒豬頭肉,用薄餅卷著吃,既實惠又不誤接生意。
我想像不出黛玉、寶釵,或大觀園中的任何人可能吩咐廚子燒只豬頭來解饞,這樣雅俗並陳的一道菜,合該在《金瓶梅》露臉。
【上膳】
這是一個飲食專欄,可以的話,讓我再偷渡一點文化、典故,偷渡我的個人癖好。
【栩栩】
寫百草鳥獸,同樣也寫人間煙火瑣屑。
喜歡微甜紅茶,喜歡聽故事,時常在深夜裡貓咪的陪伴下練習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