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此與我的導演你,之十一|柯汶利
沿著我家門口那條窄馬路,筆直地走上 15 分鐘,經過一座油膩嘈雜的夜市又再歸於平靜住宅區後,就會抵達你的居處與公司所在地。我特地確認過那並非好友們搭夥合設的工作室,而是聘請了員工、有管銷壓力的公司行號,由你和女友共同經營。公司取名「勁草」,是自我期許離鄉背井數年之後,來台播下的種子既能長成小草,也要在疾風中持續柔軟與謙遜。
如果選擇落腳處的背後,能由地緣關係來負責說明些什麼,那麼當你的斜對門是北村豐晴導演住家,轉角則為陳宏一導演的紅色制作所時,我還真覺得冥冥中有跡可尋:周遭兩位鄰居的鮮明特質你各擁其一,一則是你正在嘗試發展的輕鬆喜劇,一則是你已然具備的濃烈影像風格。所以了,人類即便來自不同國籍文化,還是有著物以類聚的隱習性。
訪談開頭,我花費大半時間探究你的家世沿革,或許詳細到令你心生疑惑,我也是這樣耙梳之前寫過的導演們嗎?我是的,如同你們為建立角色所下的功夫,我想我亦有必要這麼對待我的書寫對象。有過廖克發的經驗,我對馬來西亞華人有了多一層理解。你成長於人稱「小香港」的檳城,是發展相對成熟的富庶大都會,我的確也能一眼認出你稍為富裕的家境。祖父是福建移民過去的造船師,在大馬將事業經營起來,子女和下一代皆旅居海外。你也曾希望在高中畢業、至吉隆坡廣告公司工作兩年後再赴英留學。為了賺快錢存學費,去了銀行做業務,挨家挨戶推銷房貸與信用卡。拜那段放低姿態、埋頭苦幹的歷練所賜,認知沒有回頭路,你果真大幅成長了,業績也突飛猛進,卻同時面臨更困難的抉擇:留下來升職、買車買房,或是出國念書、一切砍掉重練。
時至今日,我想我們都慶幸你選擇的是後者,也可能冒險犯難即為東南亞華人的遺傳基因。總之你告別了大陣仗的送機親友,隻身來到台灣,在林口孤獨度過了為期一年的先修課程,而後才終於迎來如魚得水的大學生活。你向我描述初抵台灣困窘無助的時光,如今回看,那實是你拍攝《自由人》的遠因,故事改編自台灣最年輕的死刑犯湯英伸真實案件,那份異鄉人單赴大城市打拚的疏離與惶然,催發了你的起念,也是你對之的情感共鳴。
《自由人》之前,我只依稀聽過你的名字,想是出於去年《報告班長 7》新聞發佈中的導演人選,後來你因故退出,轉而投入另一部喜劇長片計劃。與你接觸的契機也是因為《自由人》,它是我在今年台北電影節短片單元中,看到最具類型辨識度的一部。這樣的成績,得從你進入北藝大電影所說起。當時每週一次的拍片作業,你皆以累積代表作的心態視之,除了注重類型化包裝,也認真練習鋪排故事的前因後果,一直到投案公視學生劇展的《自由人》,才真正扎實地突破過去只追求創意展現的初級階段,晉升至人物與戲之核心。其實,比起進修電影甚至就讀傳播科系還要更早,你在馬來西亞的少年時期,就已經是舞台劇的愛好者,中學即加入邱祺翔的戲園子演藝劇坊,後來擔任導演的科幻劇碼,在高中盃比賽拿過許多獎項。見你談起對戲劇的經久熱愛,從你上揚的聲調中我便有理由相信,這一切還只是個燦亮的開端。
這些年來有關影人的寫作當中,霸氣一詞我只使用過在姜文身上,但與你三兩次碰面後,逐漸從你周身嗅出這當代台灣難見的體質,不見得是談吐,也不見得是派頭,而就是一種意志,粗獷的、炙熱的,淺白點兒說,即是非常獅子座的。雖然養成於北藝大正統學院體系,但問及你最欣賞的導演,你答覆我的卻是杜琪峯三個中文字。從小你看港片長大,觀影經驗更了當地教導你如何抓住目光,你對影像的品味傾向情緒與直覺,而非囿於理論分析、繞著學派打轉。此刻,你穩當地坐在會議長桌彼端,我則順應話題,憶起曾在餐敘上近距離見過的杜琪峯本人,一席西西里風味的水藍色西服,助理從遠處端來雪茄,而後他咧嘴抽呼著,懾人氣勢不斷朝旁人進逼。我嘗試將那樣的形象套加於你,倒也不顯違和,於是我頗有把握地推想,不久後的將來,眾人都會熟知一位來自馬來西亞的導演你。
與你談話時,常感覺你腦中同時有若干盤算佈局在高速運轉,也總還有下一件待辦事項緊追在後,好像不容許自己閒,也就因為如此吧,你才說得出「未來是看得見的」這般決毅發言,我在筆記本裡刻意將之標註,書寫於此,致我島上所有呼喊徬徨失落的青年。
【柯汶利】
1985 年生,馬來西亞檳城人。2011 年世新大學口傳與公廣系雙主修畢業;北藝大電影研究所在學中。2013 年《火腿蛋三明治》獲 TAVIS.tw「城市的異想世界」微電影徵件大賽金獎;2014 年短片《自由人》入圍台北電影獎,亦進入第 51 屆金馬獎最佳短片複選名單;目前正籌備第一部劇情長片。獅子座,現居大安。
【於此與我的導演你】
近來對「於此當下」的概念很是著迷,儘管我從不覺得自己擁有過它。但當我看向身邊這群投擲著青春、願能為小島帶來一些改變的青年,便衷心想記錄屬於某段時間軸線的痕跡,寫一部我們的台北電影青年誌。
這幾位也許還未導演過長片,卻都是我心目中優秀的新銳。關於台灣電影創作者的處境,用青黃不接形容不知道是否確切,也許這亦適用於所有時空中年齡相仿的 人。想相信一切沒有太糟,就像每代人都渴望自己活過一個輝煌年代,幸得與否,至少留下證明,曾經努力在黑暗中擦出一點點光亮。
【孫志熙】
曾任《CUE電影生活誌》、《SCOPE電影視野》主編。現從事專欄與文案寫作、短片推廣、獨立製片、跨國當代藝術組織台北組頭、地下電台主持人等,擁有多重身分與很多款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