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唱

我極愛聽台語歌曲，特別在夜深慢跑時分，空寂少聲的操場上、唯有那人與我緊緊相依，忘詞無妨，咬字也被寬容，不是特別懷古，卻時常為箇中雅韻打動。

最近不僅如此，似乎越加鍾愛伴唱帶版本。溯其緣由，想是年紀使然吧？或許更因從前那些一起聽的人，好些都不在了，好像有一日便突然理解，時光催逼，那些不得不的模糊比死亡本身更傷人，回憶如此輕浮，卻無從挽留，只好依賴比死亡更巨大的量體——時代，在載浮載沉之中，偶爾抓準機會探入腦海，潛入深深深深的底部。

「伴唱」為我依賴，正因它濃縮了整個時代，人文流風、價值美學，因其侷限顯著，在飛快流轉的數位時代，幾乎為大眾所棄，文化養成與父祖輩截然不同的我，也曾毫不留情的飛奔而去。但是啊那些庸庸琴音與造作鼓點，那些囿於技術的特效，與不知輕重的音律起伏，就在我們無從想像的此刻，成為懷想的憑藉，反覆頌唱、如泣如訴，與再也不見的人們迢遙呼應：

我記得、我沒忘。雖然知道那並不如何。

仍然無從挽留。但是爺爺，我還是想告訴你，今天晚上跑步時細細聽了《飄浪之女》，黃乙玲版本，然後江蕙、黃妃，最後是蔡琴——許丙丁的歌詞深邃依舊，以致回家後，逕自點播了文夏與陳一郎，全無忽略。歌聲迢遞而來，現在的我好似能夠解讀一二，有些苦則苦矣、卻不夠滄桑，有些轉音柔婉，卻缺少哀悲，他們專業如許，卻並非我所追尋。

但是當 MIDI 旋律遠遠奏起，那個瞬間卻讓我回到了 396 巷 1 樓，推開朱紅大門，陰涼廳堂裡，旋扇徐徐轉動，彼時也是晚春時分，日頭漸次暗下，後壁的廚房鍋鏟鏗鏘，蔥爆油香底、一條赤鯧從鍋邊滑入。十歲的我在牛皮沙發上打著節拍，對你的世界你的語言一知半解，當螢幕浮上一行來賓請掌聲鼓勵，曲目休止了你說：「擱聽幾拜哦。」，倒帶、快轉、重播，那個傍晚唯有甜蜜幽怨的女聲伴著你唱，你伴著我唱：「為你拋去家鄉，飄飄何處？青春榮華了結，只有我一生。」

電視那頭的女人就這樣，飄浪了一回又一回。再聽一次、再重播一次，流離不絕彷彿人生的隱喻，生命或有疊合旋即錯開。在你無力預見的此刻，電視這頭的我，轉眼也活到二十年以後了。

【程歆淳】

1986 年五月生，台北人。政大中文系、政大新聞所畢業。
一個半吊子的懷疑論者，信奉徹底的女性主義。
文案，台派，初入江湖而願一生如是。 
厭恨而擅長文字遊戲，得過一些無關痛癢的獎。
提幾個對我發生重要影響猶如核爆的創作者，比如顧城、楊牧、黃碧雲和駱以軍。 
髮色比近視還深，口味比心思還淡。愛過幾個人，恨過幾個更不清楚。
識人不拘一格，生活僅在他方。
對理想無計可施的日子裡，除了想你不想其他。
Blog：http://eternalsolar.weebl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