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比查邦的幻夢叢林(二):中介的空間,幻夢的界域

阿比查邦的幻夢叢林(二):中介的空間,幻夢的界域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4.07.2015

我望著叢林溪谷,前世化作動物與眾生躍然眼前。──《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

相信凡是看過泰國導演阿比查邦電影的人,一定會被他影像中神祕而蓊鬱、失去方向性但卻又具有某種魅惑力量的叢林所吸引,像是《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中那充滿環境音的叢林──刻意加強、純化的環境音,躁動不安,晦暗潮濕,且無限延伸無比廣袤,似要迷失在那鬱鬱蒼蒼的幽遠深處。

在泰國電影中,「自然」(或者是相對於接近「自然」的農村)常被勾勒為都市領域的對立面,相對於都市所表徵的西方現代化、物質主義、資本主義、人際關係疏離、生態衰敗,接近自然的生活則象徵人與自然和平共處、有著具道德性的神祇精靈,「自然」提供人們清楚且純正的世界,是理想且適合居住的。對於農村烏托邦的嚮往,轉化成各種意識形態的論述,無論是反對政府的左翼知識份子或是保皇派的國族主義者,農村的意象都鄉愁地成為建構原初「泰性」(Thainess)的重要元素,不僅與對國土的愛國心相連結,它也連帶與自給自足的生活和有著專制王權的古老泰國情感相勾連,反對混合各種文化的全球化現代性。在此種論述之下,想像的泰國農村生活,便表徵著理想統一的泰國族國家。

「自然」(農村)/都市這樣的二元論,在再現泰國樣貌的表現形式中一直是核心的議題。然而,阿比查邦的電影提供了這主題新的視野,特別是他的影片多將場景設置在叢林,這與泰國主流電影若非將場景設置在都市,便是在農村的設定相當不同。在阿比查邦的電影中,荒野、叢林,是個「中介的空間」(liminal space),擁有許多不同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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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 Courtesy of Kick the Machine Films

然而,泰國東北地區(Isan)的叢林,對權力核心位於中部的泰國政府而言,是相對的「他者」,位居邊陲,擁有複雜的族群關係與遷徙史,邊界長期以來都是游移的(註1)。冷戰時期,泰國東北地區的叢林、邊境地帶,被政府視為共產主義的溫床,是外來的威脅,是泰國最主要的敵人,而逃離政府壓迫的共產主義分子常隱匿在東北的蠻荒叢林中;直至今日,東北地區仍被認為是落後的地方、是位居邊陲且反叛政權的「他者」。因著東北地區在地理空間上本就與叢林地景緊密難分,而其在政治、文化上作為「他者」的意義又與叢林的神秘、不可測相呼應,叢林,成為人類世界(文明)的邊陲,是光線(統治者的視線)難以穿透的地域,是「他者」的領域。

然而,在阿比查邦的作品中,叢林,並非與人類世界/文明對立,它是都市進入自然的中介空間,是個充滿精靈、神秘事物、充滿幻夢的界域,充滿慾望、私密性,且非理性的。叢林,是阿比查邦創作中相當重要的元素,幾乎為他的創作定調;他的電影時常是「無人類文明」狀態,很難看到例如電話亭、柏油馬路、高樓大廈等文明的象徵,影像中的地景是蠻荒的、是獨立自主、無核心式的蔓生;其影像的敘事結構也總是強調叢林的「他者」性──房舍或人物是遠離城鎮的,通常有個從家戶前往叢林進入荒野的過程,地理空間上的轉換,同時讓人物的「心靈空間」(mindscape)受到改變,產生不同的自我;而進入叢林這行為本身,也被視為是不理性的──進入一個所有常俗規範都不再有效的地方,意味著邊界、分類的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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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帶幻夢》(Tropical Malady) Courtesy of Kick the Machine Films.

比如《極樂森林》(Blissfully Yours)的場景設定便是在一座偏狹的小鎮,Min 和 Roong──非法的緬甸移民和年輕泰國女性彼此相愛,他們計畫要一同離開小鎮,展開一天的旅行。經過許多任務與準備工作後,開車開進了附近一座森林,兩人遊蕩其中,一起野餐、游泳、魚水之歡。從都市進入叢林,影片顯著地改變了其背景設定──原本分屬於不同國家、不被允許在一起的兩人,因為叢林,而讓存在於兩人之間的界線模糊了,讓相愛的兩人不受限制的在一起。

《熱帶幻夢》(Tropical Malady)中那位年輕的叢林探險者,進入叢林要尋找老虎精靈,在尋找的路上,他逐漸失去身上穿的軍服、身上帶的武器,也逐漸失去他作為人的認同意識,最終他遇上了老虎精靈,掙脫了文明世界的束縛,回歸到原初的野性精神狀態。而《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從叢林中走出的黑色紅眼絨毛形似人猿的生物,人與動物、生與死之間的界線模糊,波米走入叢林,則標誌了他生命起始到終了時的輪迴初始,也暗指他前世可能身為其他非人類的生物。

在阿比查邦的作品中,人類角色不見得是電影的主角,這某種程度也反映泰國社會的萬靈信仰,所有自然萬物都有靈魂,有精靈,可以跟人類世界有所連結,人與自然世界的關係並非對立,而是能透過精靈的角色逐漸被同化。從此角度來看,叢林是個中介的空間、前現代的場域,人類與精靈可以在此相遇;自然與超自然的界線是流動的,人類可以越界。阿比查邦的叢林美學強調朦朧、曖昧、偏遠、去中心化的角色,創造了新的影像再現模式,反對對泰國地景傳統、老套的凝視,他以他的影像創作開闢出與目前主流電影不一樣的路。

註 1:東南亞研究學者 Thongchai Winichakul 便曾經指出,泰國的邊界並非單純只是國族國家之間的界線而已,它更是不斷建構出「我們」與「他者」之區隔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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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Bricole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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