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週 2015】自由的語言──《那一年.這一天》編舞家桑吉加專訪
「每個人都能找到最適合表達自己的語言,對我來說,這種語言就是舞蹈。」以桑吉加其人之言,毫無疑問,第一眼你就能輕易地從人海中辨識出他來──他的舞蹈,即使不在舞台或排練室也如此明顯──那專屬他一人的語言,音色何其飽滿且富含力道,洶湧,野性,同時又純淨宛若新生。節奏明快,可是每個段落卻又都仔細交代,一板一眼毫不馬虎,瀟灑與嚴謹同時並存,共生之餘更彼此撞擊出新的張力,令人驚詫又欣喜。
不過,如今以現代舞蹈家和編舞家聞名中國的桑吉加起初學的第一種「語言」並不是現代舞。1986 年,十二歲的桑吉加告別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的黃沙綠野動身前往北京,當時他主修民族舞,對一個具有藏族血統的男孩而言民族舞自然是比較符合想像的選擇,孰料六年以後,他沒有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他跳啊跳跳到了現代舞的跑道來。「彼時中國還沒有什麼人在跳現代舞,1992 年廣東實驗現代舞團(其前身為廣東舞蹈學校現代舞實驗班)成立,請了曹誠淵先生去作藝術指導,這是中國大陸第一個職業化現代舞團。1993 年 3 月我加入了他們,從零開始,當時曹先生向我們說:『你們得要自行創作。』於是在什麼都不知道的狀況下開始嘗試,一切都得自個兒來。」
都說凡事起頭難,不過假如投身於藝術,當個起頭倒也不盡然全無好處,「就我的理解,現代舞講求的是創新。現代舞最根本也最主要的精神就是自由。」相較於芭蕾、國標或民俗舞等舞蹈,從舞者衣著、動作、音樂乃至表演模式皆有牢不可破的既定規範,現代舞所做的就是打破傳統,「至於用什麼方式打破傳統?這就端看每個人如何去破。」尊重每一個個體所展演出來的動作、情緒乃至形象,肯定個體差異和個性化,不再以美作為絕對/最終的藝術追求,包羅萬象,這是現代舞。
假若有一千位舞者,那就有一千種現代舞。現代舞中每個人都自成一個流派,正因為現代舞從未試圖將舞者設定為天鵝、士兵或仙后,相反地,現代舞鬆綁了久經規訓的身體,從解放人體到釋放人心,「因此,舞者騙不了人,舞蹈本身也騙不了人。」桑吉加解釋著:「現代舞中肢體傳遞某種經驗、觀念或情感,它要的是意會,而非告訴觀眾一篇史詩。正因為現代舞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其重心不在故事,而在於人,所以舞者的身體質素和精神狀態便無從矯飾。」
他身上流著藏人的血液,在中國的舞蹈科班裡練了好幾年功夫,後來赴德國向法蘭克福芭蕾舞團藝術總監威廉.佛塞(William Forsythe, 1949-)學舞,走了那麼遠,受許多種文化的感染浸淫,這些文化看待或運用身體的方式如何豐富桑吉加自己?「以最基本的活動身體來舉例,西方的拳擊和東方的太極,同樣都是身體,從我的視角來看兩者都是另一種編舞方式,但一者為攻擊一者為修身。」文化影響身體,但文化帶來的差異顯然不僅限於身體,「總的來說,我想面對問題的方式很不一樣。歐美的現代舞比較直接,比較強調個人化、獨特性的東西;東方相對來說身體柔軟度佳,講究氣息,氣質平衡而內斂,但缺乏攻擊性和個性上的亮點。」
舞蹈既然是語言,那麼,每一位舞者便各有聲腔,每一具身體皆各具音色,如何識別,加以編排調配則成為編舞家的任務。「舞者們不能成為我桑吉加一人的工具,他們不能夠是個沒有符號的東西。同兩岸三地的舞者們合作時,我常提醒他們將個人化帶入舞蹈中,我喜歡每一個個體;但當我赴歐洲編舞,我就會想辦法在他們之間找出一個共性,再加以變化,我就這樣子在不同團隊和舞者之間來回實驗。」
將舞蹈譬喻成語言,桑吉加倒非第一人,Angelin Preljocaj(1957-),當代法國最受矚目的舞蹈家之一:「我是動作的愛好者,欣賞身體和身體之間的衝擊,猶如寫作有字詞的碰撞。舞蹈就像一種動作的文法。」每位編舞家有其偏好或慣用的文法,敏銳的觀眾會在觀看舞碼時從中找出編舞家留下來的、類似筆跡一樣的獨特線索,桑吉加的文法,無疑是最澎湃而富感染力的那一類。
他曾被譽為「最完美的舞者」,其師佛塞讚美他:「我會形容桑吉加為未被污染的水,清澈見底,又勇猛直前。」如果它是一種樂器,我想那應該是雙簧管,高音區明朗清澈而富穿透性,低音區豐滿厚實,旋律性和技巧性兩者兼顧;如果它是一種語言,我想那必定是粵語,抑揚鏗鏘嗓門響,不馴處近乎俚俗,可是多麼精確傳神哪,聽得久了,能慢慢咀嚼出一種別處絕沒有的味道;如果它是一個人,那他是桑吉加。
2006 年,桑吉加自海外歸國。致力於重新詮釋古典芭蕾的佛塞雖名列一流現代芭蕾大師,但現代舞的精神既然是讓個人忠於個人,桑吉加遂毅然回來面對自己的藝術追求。他先後受邀為北京雷動天下舞團、廣東現代舞團、香港城市當代舞蹈團(CCDC)和挪威 Carte Blanche 當代舞團編舞,2009 年首演的《那一年.這一天》(As If To Nothing)即是桑吉加專為 CCDC 建團三十週年精心編製。
當時他已闊別 CCDC 屆七年,為全新舞碼挑選舞者的前置作業中他發現一件事:「我遇到以前一起工作的舞者們,我不記得他們的名字了,卻還記得他們身體的動作和力度。」這迫使他開始思索一件事:記憶是什麼?記憶如何形塑?記憶的過程是主動抑或被動?
記憶,全然異於平鋪直述的敘事,記憶是人們對過去活動和經驗的累積,因人而異,其中夾雜大量的主觀感受和選擇。可是,選擇機制究竟如何啟動和運轉呢?換句話說,我們為什麼會記得?我們如何決定記住什麼,遺忘什麼?西方文學經典《追憶似水年華》中,普魯斯特以瑪德蓮小蛋糕(Madeleine)和椴花茶作引召喚記憶的幽靈,在他筆下,時間可以任意延展或壓縮,往事和想像彼此滲透,糅融合一,而作為一位現代舞者暨編舞家,桑吉加又將如何捕捉並呈現記憶?
他採用繁複且張力十足的肢體語彙,視覺上極富衝擊力和爆發力,香港《南華早報》藝評:「充滿動力的舞蹈作品,當中要求舞者扭曲其身體的每一個部分,使舞作有無休止地流動之感。」激烈澎湃,緊湊又精采,簡直不將舞者和觀眾全身能量逼出來不甘休,「我對動作的要求非常高,這是其一。其二,2009 年創作《那一年.這一天》時是我初次給 CDCC 排整台節目,我在動作的處理確實對舞者們而言充滿挑戰,此外,我還在力度、張力和節奏上額外加上難度,動作強而複雜。」配上李勁松節拍強勁的音樂,楊振業同步錄像,以此模擬時間如何一再扭曲、重構和錯置現實,而後儲存為記憶。編舞過程中遇上了怎樣的難題?「我不願意用台詞揭露,所以得找個直觀的東西將觀眾們帶入情境,於是想說多媒體大概容易些。但在現場拍攝監控的狀況下,囿於劇場環境所限,多媒體難免碰上一些技術上的問題。至於我的部分,最特別的考驗是如何在舞蹈和影像之間取得平衡,讓影像輔助舞蹈,卻不致於蓋過它。」記憶不可考,甚至也並不可靠,但藝術能重尋記憶,帶領觀眾一再扣問:何謂記憶?
今年秋天,「香港週 2015」將帶來 CDCC 藝術總監曹誠淵、駐團編舞家桑吉加親手打造的《那一年.這一天》。該作曾榮獲 2010 年香港舞蹈年獎「最值得表揚製作」和「最值得表揚編舞」兩個獎項,此番演出,初次觀賞者可一睹桑吉加如何演繹記憶,之前觀賞過的觀眾除去得享重溫之樂,不妨也將記憶中此作樣貌與之對照,互相啟發,該別有一番意趣。
現代舞既然根植於現代,必然對現代做出某種反饋,中國的現代舞如何回應現代的中國?桑吉加認為,誠實即是最大的反饋。「你從當代生活中得到靈感,透過當代藝術參與甚至介入生活,那麼,就讓藝術誠實地折射出當代的氣質。」無畏、忠於個人,實踐每一種可能的自由──舞蹈,作為桑吉加的語言不僅為了追求自由,其本身也在反覆的錘鍊中寬闊,擁有更繽紛更嶄新的面貌。
節目資訊
城市當代舞蹈團《那一年.這一天》由譽滿國際的藏族編舞家桑吉加編創。在設計靈動而獨特的舞台上,桑吉加澎湃及韻律獨特的肢體語彙,配合李勁松充滿張力的電子音樂與楊振業的重重互動錄像,交織出充滿爆發力的作品。「香港週 2015」由港台文化合作委員會主辦、香港經濟貿易文化辦事處協辦。該演出也是今年關渡藝術節參與節目之一。
城市當代舞蹈團《那一年.這一天》
2015/10/2(五)-2015/10/4(日)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展演藝術中心舞蹈廳
http://www.hongkongweek-taiwan.hk/tc/as-if-to-nothing.php
門票 9 月 1 日起於兩廳院售票網公開發售